作者:[苏] 埃·卡扎凯维奇
第一章
一个师在进攻时钻入无边无际的森林,终于被森林吞没了。
不论是德国坦克、德国空军或是横行本地的匪帮都无能为力的事,却被这片辽阔的森林地带,连同被战争破坏、被春天的雪水冲毁的道路替它们做到了。装载弹药和粮秭的卡车滞留在遥远的森林边缘。救护车给困阻在孤单的林间小村里。炮兵团没有汽油,将大炮零零落落地摆在不知名的河流的岸边。更糟的是,这一切跟步兵已愈离愈远。孤立无援的步兵节省着口粮,爱惜着每一颗子弹,还是继续向前挺进。随后连他们也开始放慢速度。他们的逼攻越来越弱,越来越缺乏信心,德国人就利用这一点,避开他们的打击,匆匆往西逃窜。
敌人不见了。
虽然没有了敌人,步兵还照样履行自己的天职:占领从敌方夺回的地区。但是跟敌人“脱离接触”的侦察员,光景却再凄凉不过了。他们似乎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只是沿着路旁行走,好比失掉灵魂的躯壳。
师长谢比钦科上校乘坐一辆吉普,追上这样一群侦察员。他慢慢地下了车,站在泥泞的、被破坏过的道路中间,双手叉腰,嘲弄地微笑着。
侦察员看到师长,也都停下了。
“怎么,”他问,“找不到敌人啦,我的雄鹰?敌人在哪里?在干什么?”
师长记得他师里所有军官的面貌。他认出在前面领队的侦察员特拉夫金中尉,于是责备地摇摇头:“你也不知道吗,特拉夫金?”又尖刻地接下去说,“这样打仗可真是开心呐,——上村里喝喝牛奶,找娘儿们鬼混鬼混……有你们这么一批宝贝,打到德国都不会发现敌人的。挺惬意,是吗?”他忽然快活地问道。
师参谋长加利耶夫中校坐在车上,没精打采地微笑着,上校情绪的突然变化使他感到惊奇。上校刚才还嫌他办事不力,狠狠地申斥过他一顿,所以加利耶夫满面愁容,一句话也不说。
师长一看见侦察员,情绪就变了。谢比钦科上校一九一五年入伍时是一名步兵侦察员,他在侦察队受过战斗洗礼,得过圣乔治十字勋章。他对侦察员永远有偏爱,特别乐意看到他们的绿色伪装衣和晒得黑黑的脸孔,他们一个紧跟一个,迈着轻巧的步子,沿着路旁走去,随时准备消失和隐没在寂静的森林中、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和黄昏时分若隐若现的阴影里。
不过师长这一次的斥责却是严厉的。让敌人跑掉,或者用军事条令上的正式词语来说,让敌人“脱离接触”,这对于侦察员是一大烦恼,几乎是一种耻辱。
从上校的话里,可以感觉出他对全师命运的忧思焦虑。他希望总有一天会碰上这些不见踪影的敌人,跟他们干一场,摸清他们的意图和能耐。同时,他又害怕跟敌人遭遇,因为他这个师伤亡过多,后勤部队又落得老远。再说,他也真该停下来,整顿整顿人员和家当了。当然,他甚至对自己也不想承认,他这个心愿跟全国的强烈要求正好相反,但他总梦想攻势会停一停。这是一种职业性的微妙心理。
侦察员们默默地站在那里,两条腿替换着支持身体,他们的样子怪可怜的。
“这就是你的耳目啊,”师长对参谋长轻蔑地说了一句,便坐上汽车。吉普开动了。
侦察员们还站了一会儿,然后特拉夫金慢慢地往前走去,其余的人也跟着移动了。
特拉夫金习惯地谛听着每一种音响,一面考虑他这个排。
像师长一样,中尉也是既希望、又害怕跟敌人遭遇。他希望,是因为职务这样责成他,还因为被迫无所作为的日子对侦察员起了极坏的影响,懒散与粗疏这一危险的蜘蛛网已经纪住他们。他害怕,却是由于攻势发动时他手下原有十八个人,如今只剩了十二个,尽管他们中有全师闻名的阿尼卡诺夫、大胆的马尔钦科、剽悍的马莫奇金以及久经考验的老侦察员布拉日尼科夫和贝科夫。然而其余的原先多半是步兵,在进攻过程中从各部队招募来的。目前这些人都很高兴当侦察员,他们三五成群,一个跟一个地行走,享受着步兵部队无法想象的自由。荣誉和敬意环绕营他们。这自然不能不使他们感到快慰,他们看上去好似一群雄鹰,可干起活来会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现在特拉夫金才明白,正是这些原因使得他不能操之过急。师长的斥责叫他难受,何况他知道谢比钦科对侦察员一向是偏爱的。上校用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望着他,还是像前次大战的老侦察员谢比钦科士官那么目光敏锐,这个论年纪与命运都跟他相距甚远的人仿佛在考验他说:“喂,让我们看看,你这后生原我这老手比一比如何。”
这时侦察排进了村。那是一个普通的西乌克兰村庄,庄户稀稀拉拉。受难的耶鲜从三人高的大十字架上面俯瞰着战士们。街头一片荒凉,只有各家各户的狗叫声和家织粗麻布窗帘的轻微晃动,表明被匪帮吓怕了的人们正在凝神注视路过本村的战士。
特拉夫金把队伍领到山丘上一所孤立的房屋跟前。一个老妇人开了门。她赶走她的大狗,从两道花白的浓眉底下,用深深凹陷的小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着战士们。
“您好哇,”特拉夫金说,“我们想在您这里歇一会。”
侦察员跟着她走进一个有油漆地板和许多圣像的整洁的房间。战士们早巳不止一次地注意到,这一带地方的圣像跟俄罗斯的不同,—一没有金属衣饰,圣徒端正的脸上流露着甜腻腻的神气。至于那老妇人,她完全跟基辅或切尔尼戈夫附近的乌克兰老大娘一模一样,穿着重重叠叠的厚麻布裙子,一双小手干瘪瘪的,满是青筋。她跟她们的区别,只有那对刺人的眼睛中射出的凶光。
可是,虽然她阴郁地、近乎敌视地沉默着,但却给这些外乡的战士端来了新鲜面包、浓得像奶油的牛奶、腌黄瓜和满满一铁锅马铃薯。但她的表情是那样不友好,简直叫人没法下咽。
“真是个土匪的老娘!”一个侦察员埋怨道。
他只猜中一半。老大娘的小儿子确实在绿林中拦路抢劫,大儿子却参加了红色游击队。作为土匪的母亲,她心怀敌意地沉默着,而作为游击队员的母亲,她却殷勤地为战士们敞开了她那小屋的门。她给侦察员端来煎猪油和一瓦罐清凉饮科打打尖,接着,游击队员的母亲又让位给了土匪的母亲:她露出黑沉沉的脸色,在一架占据半个房间的织布机旁边坐了下来。
伊凡·阿尼卡诺夫中士,一个生有宽大的、带几分傻气的脸孔和非常敏锐的小眼睛的镇静的人,对她说:
“你为什么像哑巴样的不出声呀,老妈妈?陪我们坐一坐,聊聊天,好吗?”
驼背枯瘦的神经质的马莫奇金中士嘟嘟囔囔取笑道:
“阿尼卡诺夫这家伙,就爱向女人献殷勤!人家一个老太婆,他也要去跟她瞎扯一通!……”
特拉夫金专心思索着,他走出屋子,在台阶旁边站下。村庄好像睡着了一样。上了脚绊的农家马匹在山坡走动。四周静情情的,只有两支交战的军队急速过境以后的村庄,才会这么清静。
“我们的中尉有心事,”特拉夫金出去的时候,阿尼卡诺夫说,“师长怎么说的?打仗真开心?喝牛奶,找娘儿们鬼混……”
马莫奇金动火了:“师长说什么,这是他的事。你管得着?你不想喝牛奶就不喝好啦,桶里有的是水。这不关你的事,这是中尉的事。他要对上头负责。你总想作中尉的保护人。你算老几?乡巴佬罢了。要是我在刻赤碰到你,只消五分钟就把你剥个精光,卖给鱼儿当饭吃。”
阿尼卡诺夫毫无恶意地大笑起来:
“不错。剥个精光,这是你的拿手戏。说到吃么,你也是一把好手。师长也说过这一点。”
“那又怎么样?”马莫奇金猛烈地反扑,他像平常一样,被阿尼卡诺夫的镇静态度惹恼了。“吃吃也没什么不对呀。一个会动脑子的侦察员比将军吃得还好。饮食能增长勇气和灵气。懂吧?”
脸颊红红的、生着亚麻色头发的布拉日尼科夫,圆脸上长了雀斑的贝科夫,十七岁的小鬼、通称“鸽子”的尤拉·戈卢包夫斯基,身材高大的美男子费克季斯托夫和其余的人都露出微笑,听着马莫奇金热情的南方口音和阿尼卡诺夫平静的、从容不迫的语调。只有牙齿洁白而皮肤微黑的宽肩的马尔钦科,一直挨着老大娘,站在织布机旁边,盯住她那于瘪瘪的小手,带着城里人天真的惊讶,反复说:
“这简直是一座完完整整的工厂呀!”
马莫奇金跟阿尼卡诺夫的争吵——有时嘻嘻哈哈,有时却动了真火,——涉及了各种事情:刻赤的鲱鱼是否胜过伊尔库茨克的秋白鲑,德国冲锋枪比苏联冲锋枪好还是次,希持勒是疯子或者只不过是无赖,第二战场什么时候才能开辟。在争吵中马莫奇金总是进攻的一方,阿尼卡诺夫却俏皮地眯起机灵的小眼睛,温和而又尖刻地自卫着,他的沉着镇静使马莫奇金大大地冒火了。
马莫奇金生成一个爱吵闹的人和神经衰弱者的急躁脾气,常常被阿尼卡诺夫那种乡下人的稳重和温厚劲所激恼。这恼怒中还掺杂着隐秘的妒忌心。阿尼卡诺夫得过勋章,而他只有奖章;首长对待阿尼卡诺夫几乎像对待自己的平级,对他却几乎像对所有其余的人一样。这一切刺痛了马莫奇金。他只好这样安慰自己:阿尼卡诺夫是党员,因此当然会得到特别的信任。话又说回来,在心坎里,他自己也很佩服阿尼卡诺夫的沉着的勇敢。马莫奇金的勇猛却往往有点做作,需要自尊心去不断激发它,他也明白这一层。马莫奇金的自尊心特别强,这为他树立了一个优秀侦察员的好名声,他确实参加过许多光荣的工作,而在其中起头等作用的还是阿尼卡诺夫。
但是,在战斗停歇的期间,马莫奇金可大出风头了。还没有参加工作的青年侦察员都佩服他。他穿着肥大的灯笼裤和黄灿灿的纹皮靴,他的军便服领子总是敞开的,带鲜绿平顶的古班帽底下潇洒地露出一绺乌黑的前发。粗笨、大脸庞、有几分傻气的阿尼卡诺夫想么能限他相比!
每个侦察员的出身和战前生活,全在他们的行为和脾性上留下了印记——西伯利亚人阿尼卡诺夫的农民式的顽强作风,五金工人马尔钦科的机警和精明,港口人马莫奇金的豪放不羁。但过去已经离得非常遥远。他们一心一意打仗,不知道战争还要拖延多久。打仗成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这个排变成他们唯一的家庭了。
家庭!这是一个奇异的家庭,它的成员享受共同生活并不太久。有的进了医院,还有的走得更远,走到那人人一去不复还的地方去了。这个家庭有过一段代代相传的、短促然而光辉的历史。某些人还记得阿尼卡诺夫初来侦察排的情形。他长期没参加工作,因为老手们谁也下不了决心带他。固然,这个西伯利亚人的强大体力是一大优点:如果必要,他甚至可以轻松自如地拦腰抱住两个人,把他们活活箍死。不过阿尼卡诺夫太硕大和笨重,侦察员都害怕:万一他牺牲了或者挂了花,可怎么办呢?你试试从炮火中去抢救他吧。他也恳求过他们,还赌咒发誓说,要是他挂了花,他自己管保能爬回来。要是牺牲了呢:“见你们的鬼,把我丢下就是,德国人还能拿一个死人怎么样!”可是他的恳求和誓言毫无效果。直到不久前.新的指挥员特拉夫金中尉来他们这里接替负伤的斯克沃佐夫中尉时,情况才改变了。
特拉夫金第一次出去侦察就把阿尼卡诺夫带在身边。这“大块头”那么敏捷地一把楼住一个又高又壮的德国人,叫其余的侦察员连赞叹一声都来不及。他神速地、悄悄地行动着,活像一只大猫。连特拉夫金也难以相信,在阿尼卡诺夫的防雨斗篷里挣扎着的,竟然是个给闷得半死的德国人——整整一个月来全师所梦想的“舌头”。
第二次,阿尼卡诺夫又跟马尔钦科中士合力抓到一名德军大尉,当时马尔钦科腿部挂了花.阿尼卡诺夫只好把那德国人和马尔钦科一起拖回来,他细心地使同志和敌人彼此紧挨着,又生怕让两人受到同等程度的伤害。
经验丰富的侦察员们立功的故事,是夜间长谈的主要话题,这些故事触发着新兵的想象力,使他们对自己的职业的特殊性怀有一种自豪感。现在,战士们远离敌人,好久无所作为,都变得懒散了。
好好吃了一顿,又舒舒服服抽过马合姻之后,马莫奇金表示希望留在这村里过夜,弄点家酿酒喝喝。
马尔钦科也含糊地说:“对,这会儿还急什么……反正追不上了。德国人溜得好利索。”
这时特拉夫金推开房门进来,指着窗外那一群带脚绊的马,向女主人问道:“老妈妈,这都是谁家的马?”
其中的一匹马,前额上有白斑的枣红大母马,是这位老大娘的,其余都是左右街坊的。
过了二十来分钟,街坊们被召集到老大娘的小木房里,特拉夫金匆匆涂好一张借条,说:“要是各位同意的话,就请派个小伙子跟我们一道走,让他把马送回来。”
农民欣然接受了这项提议。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幸亏苏军推进得快,德国人才没有来得及抢走全部牲口和放火烧掉村庄。他们不曾阻挠特拉夫金,立刻挑出一名牧童,叫他随队伍出发。这个披着羊皮袄的十六岁少年,对于交托给他的重要任务既自豪,又惶恐。他给马匹解开脚绊,套上嚼子,然后打来井水饮马。不久他就通知说,可以动身了。
不大工夫,一队骑兵往西奔驰而去。
阿尼卡诺夫凑近特拉夫金,斜眼看着并排骑行的少年,轻声问道:“中尉同志,您这样征用马匹,不会挨克吧?”
“对,”特拉夫金想了一想,回答说,“也可能挨克。不过我们到底能追上德国人了。”
他们会意地相对微笑了。
特拉夫金一面策马扬鞭,一面眺望寂静而辽远的古森林。疾风猛烈地吹扑他的脸孔,马像鸟儿似的飞腾。西方被血红的晚霞照耀着,骑手们往西驰骋,仿佛要追上这晚霞。
第二章
师部的宿营地在一座大森林里头,在那些夜不安眠的团队的正当中。没有生火,因为德国飞机在高高的森林上空不断地嗡嗡响着,探测着过境的军队。派来打前站的工兵在这里干了半天,建成一个美观的绿色窝棚小镇,其中有笔直的小径,有清晰的箭头指示牌和用针叶树枝盖顶的整洁的窝棚。战争年代,这种临时的“玩具式”小镇,师里的工兵修建过多少啊!
工兵连长布戈科夫中尉在参谋长那里等待接见。可是中校的眼光没有离开地图。绿色的地图只标明师属各部队的位置,看起来很奇特。完全没有蓝铅笔画成的、通常用以表示敌人的线条。后勤部队不知在哪里。各个团可怕地孤立在一眼望不尽的绿林之中。
全师宿营的森林,形状像个问号。这个绿色问号仿佛用集团军司令员的嘲笑口吻,戏弄加利耶夫中校说:“怎么样?这里可不是西北战线,在西北战线,仗打了一半,您还一动不动地待着,任凭德国炮兵定时开炮!这一次是运动战啊!”
加利耶夫穿一件毡子斗篷,已经好几夜没睡了。他终于从地图上抬起眼睛,看到了布戈科夫。
“有什么事?”
布戈科夫中尉正在得意地欣赏他自己修建的出色的窝棚。
“我来请示明天师部设在哪里,中校同志,”他回答,“天一亮,我就派一个排去那里。”
他很希望他的师至少再在这座森林里逗留一昼夜。如果能在这个可爱的窝棚小镇住些时候,如果有人为了这个精巧的窝棚建筑夸奖布戈科夫两句,那该多好!可事实上,你还来不及看一看,崭新的窝棚就要被抛弃,开始由春风去摆布了。布戈科夫是著名的木匠和石匠的子孙,他这个建设者的自豪心分明没有得到满足。
中校简短地说:“把你的地图给我。”
他在布戈科夫的地图上画了一面小旗,——在另一座森林的边缘,离今天的驻地四十公里远近。布戈科夫忍住叹息,向门口走去,这时遮挡门口的防雨斗篷被撩开,侦察科长巴拉什金大尉走进窝棚。加利耶夫中校对待他很冷淡。
“师长对侦察部门不满意。今天我们碰到待拉夫金中尉和他的战士。真不像样!邋邋遢遢,胡子拉碴的。你把心思用到哪里去啦?”
中校停了一停,突然用绝望的口吻高声说:“大尉,劳您驾告诉我:敌人到底在哪里?”
布戈科夫中尉悄悄地溜出窝棚,叫一排工兵准备明早出发。他决定顺便找找特拉夫金,把刚才听见的话预先透露给他。“让他赶紧给侦察员理理发,刮刮脸,”布戈科夫好心地想着,“要不然他准会挨一顿好骂。”
布戈科夫喜欢他的同乡,生长在伏尔加河畔的待拉夫金。特拉夫金虽然成了有名的侦察员,却仍旧像他们初次会面时—样,是个文静谦虚的青年。不错,他们难得相会,因为每人都忙于自己的本职工作;但有时想起附近有一位同乡好友,那谦虚、严肃而忠实的沃洛佳·特拉夫金,总是挺愉快的。他永远面对着死亡,比任何人更接近死亡……
布戈科夫没找到持拉夫金。他钻进巴拉什金的窝棚。
可是巴拉什金受过指责以后还在心烦意乱,他用一阵谩骂回答了布戈科夫的询问:“谁知道这小子在哪里!我干吗要为他挨批……”
巴拉什金大尉的粗野和懒散是全师闻名的。他知道上级对他印象不好,天天等侯撤职,干脆什么事也不干了。整个进攻期间,他始终弄不清他的侦察员在哪里,在做什么。他自己一出门就坐上师部的卡车,还向新近调来的无线电兵卡佳调情打趣,她是个爱幻想的金发女郎,生有一对美丽的眼睛。
布戈抖夫离开巴拉什金那里,来到他修建的临时住所的正当中。他在笔直的小径上来回踱步,心想如果这次战争结束了该多好,他可以回到生他养他的城市去重操旧业:修建新的住房,闻闻刨光的木板的香气.爬上脚手架,跟大胡子师傅们讨论复杂的、揉皱了的蓝图。
天蒙蒙亮,布戈科夫把铁锹、丁字镐和其他的工具装上马车,带领他的工兵上路了。
醒得最早的鸟儿的唧唧喳喳声传遍了森林,林中古树的梢头在狭窄的道路上空互相交接着。冻了一夜的哨兵们顺着路旁走回来,大衣外面披着防雨斗篷。大路附近和驻地周围挖了战壕,昏昏欲睡的机枪手挨着机枪,在战壤中值班。战士们躺在铺了一地的云杉枝条上,紧紧地彼此偎依着。早晨的寒气冻醒了人们,他们跑去采集球果和树枝来生火。
“这就是战争啊,”布戈科夫冷得稍稍蜷缩着身子,想道,“千千万万的人无家可归。”
走了十公里左右,工兵们看见三个骑手的姿影从西方迅速逼近过来。布戈科夫大吃一惊:他知道前面并没有一个红军战士。骑手们飞快地奔驰着,布戈科夫不久便认出其中的一个是特拉夫金,这才松了一口气。
特拉夫金没有下马,说道:“德国人离这里不远,有大炮和自行火炮。”
他在布戈科夫的地图上指明德军布防的情况,这道防线经过一片森林的边缘.那正好是布戈科夫打算修建下一个窝棚小镇的地方。
“两部德国装甲车和一门自行火炮停在这里,大概想打埋伏……”临了,特拉夫金又说:“你看……阿尼卡诺夫……跟德国人接火的时候挂花了。”
阿尼卡诺夫笨拙地骑在马上,面带愧色地微笑着,好像他由于自己的疏忽,给大家惹来了极大的麻烦。
布戈科夫不知如何是好,忙问:“我可怎么办呢?”
他们约定,工兵们在这里等候,特拉夫金去报告参谋长,然后把加利耶夫的指示转告布戈科夫。特拉夫金在那匹前额有白斑的枣红大马身上抽了一鞭,又飞驰而去。
谢比钦科上校站在窝棚小镇中间,紧挨着他的吉普车。他周围聚集着各位团长、中校和少校,稍远处是副官和传令兵们。
特拉夫金猛地勒住坐骑,翻身跳下,因为不惯于长途骑行,他一颠一跛地走来报告:“师长同志,德国人离这里不远了。”
大家向他围拢来,他简短地汇报说:德军阵地布置在附近一条小河边,是一道道连绵不断的战壕。他看见那里有炮兵阵地和六门自行火炮。战壕中尽是德国步兵。离这里二十公里左右,有两部装甲车和一门自行火炮埋伏着。
师长在地图上记下特拉夫金提供的情报。出现一阵轻微的忙乱。各团团长和参谋们也取出地图,加利耶夫中校把他的毡子斗篷从肩膀卸到地下,突然不再怕冷了。政治部主任跑去召集政工人员。
“那末,你认为那道防线坚固吗?”师长用蓝铅笔往那幅摊在吉普引擎上面的地图上画完最后一条线,终于问道。
“是的。”
“自行火炮也是你亲眼看见的吗?”
“是的。”
“你一点没有谎报?”上校抬起微微眯缝的灰绿眼睛望看特拉夫金,出人意外地结束了他的提问。
“不错,没有谎报。”持拉夫金回答。
“你别见怪,”师长用和解的口气说,“我这么问是为了可靠,因为,哥萨克,我知道侦察员说话喜欢添油加醋。”
“我没有瞎说。”特拉夫金重复道。
有的地方已经发出“取枪”的口令,森林中扬起一阵低沉的声音,部队要开拔了。
师长看着地图下命令:“各团照旧成行军队形前进。前卫团派出一个加强营作先遣支队。团属炮兵随同步兵出发。两方翼侧要派出侦察员和冲锋枪手。先遗团到达一○八点一高地后,应展开战斗队形。团指挥所设在一○八点一高地。我在这片森林的西部边缘,靠近护林员的房子。加利耶夫,准备战斗号令。报告军部。”又突然压低声音说,“当心啊,指挥员同志们!炮兵团落在后头。弹药不够。形势对我们不利。我们要忠于职守。”
军官们赶快去分头执行各自的任务,汽车旁边只剩下师长、加利耶夫和特拉夫金。
谢比钦科上校瞧了瞧特拉夫金和他那累得大汗淋漓的坐骑,含笑说:“好哥萨克。”
“我排里的阿尼卡诺夫挂花了。”特拉夫金怪不好意思,无缘无故地向上校报告道。
师长没有回答,他对加利耶夫发出最后几项指示,就到各团去了。
参谋长们开始在加利耶夫身边忙来忙去。他已经变得无法辨认。他快活地大声嚷嚷,忽然变成一个淘气的巴库顽童,像三十来年以前那样了。“加利耶夫嗅到德国人啦,”——这种时候,人们总是这样谈论他。
“去找你的战士!钉住德国人,派通讯员来!”他向特拉夫金叫喊。
“是!”特拉夫金高声回答,重又飞身上马。
这时,和他同来的侦察员把阿尼卡诺夫交给卫生指导员,牵着一匹没人骑的马,跟中尉会合了。
特拉夫金在原来的地点碰到等得心焦的布戈科夫。他跳下马,心不在焉地喝完布戈科夫递上的伏特加,在地图上对他指明了师部所在地。
“那末又要开仗啦,”布戈科夫说,并且看了看特拉夫金严肃的眼睛。
两个侦察员用马刺策马奔驰,去迎接未知的一切。
工兵们上路时悄悄地谈论:战斗眼看又要开始,这些战斗不知哪天才能结束,不知哪天才能结束啊。
布戈科夫说:“喂,伙计们,现在我们不盖窝棚,光修掩蔽部啦。”
特拉夫金不久便跟他的战士们会合在一起,他们正在那不知名的小河附近一座树林茂密的山丘上等候他,小河对岸是德军的战壕。
马尔钦科从树顶上观察德军,他爬下来向中尉报告:“这些德国人开着装甲车和自行火炮,在这里转了半个钟头,后来又掉过头,渡过小河,溜回去了。河挺浅,我看见的。河水只齐到装甲车的中段。”
侦察员们爬到河边,躺在灌木丛中隐蔽起来。特拉夫金打发那个少年送马回去。
“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别把所有的马都带去,有两匹还要留在我这里用一天,明天归还,不然就没法送情报了。”
然后特拉夫金爬到战士们身边,开始观察德军防地。战壕挖了不久,还没完工。德国人在里面跑动,壕深只齐到他们的肩膀。战壕前面是两道铁丝网。长满芦苇的窄窄的小河把侦察员跟德军隔开。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战壕的胸墙上,用望远镜眺望东岸。
“我马上打发他去见希特勒的老娘!”马莫奇金低声说道。
“别胡闹!”特拉夫金说。
他望着德军的防线,估量着它。不错,那依稀可辨的灰蒙蒙的地带是第二条战壕。德国人挑了一块好防地——西岸比东岸高很多,还长满了密密的树木。稀稀拉拉的农舍附近是制高点,在地图上用数字一六一点三来表示。战壕中的德国人挺多。村庄东头停放着一门自行火炮。
特拉夫金突然想起阿尼卡诺夫,但不知为什么只是顺带地、模模糊糊地想起他,如同人们想起一个在火车上相处不久、已在夜间下车而且去向不明的旅伴。
马莫奇金轻轻地说:“您瞧,中尉同志,鬼子出来溜达哩。。
三十来个德国人出了林子,向河边走去。他们在河边散开,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对岸,一面跨进浑浊的河水里。
特拉夫金对全排枪法最好的马尔钦科说:“吓他们一下。”
紧接着,冲锋枪连续扫射了一梭子,打得河水像喷泉一样往上冲。德国人赶紧从河里跑回岸边,慌慌忙忙东张西望,鹅似的咯咯咯地叫唤着,趴在地下隐蔽起来。战壕中的人也开始骚动,他们瞎扑乱窜,发出带喉音的口令,子弹在空中呼啸而过。停在村庄尽头的自行火炮忽然抖动一下,轰隆隆地接连射出三颗炮弹。转眼,德军的大炮响了。大炮至少有十门,对准山丘轰了三四分钟。炮弹强烈地炸开地面,用奇异的嚎叫震撼着幽静的森林。
师的先遣支队,那个加强营,听到了炮兵袭击的隆隆声。战士们停下来。营长穆什塔科夫大尉和炮兵连长古列维奇大尉在马背上怔了一怔。
穆什塔科夫说:“这就叫‘日久生疏……’我一个多月没听这种音乐了。”
爆炸声均匀地一个接着一个。
加强营停留片刻,又继续前进。战士们在一个拐弯处碰见护送马匹的穿羊皮袄的少年。他弯腰骑在马上,伸长脖子,尖起耳朵听着强大的炮声。
营长赶到他跟前,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赶快去!”少年惊慌地低声说,“那小河边德国人多得不得了,侦察员才十二个……”
第三章
军事术语所谓的转入防御,是这样进行的——
部队展开战斗队形,企图一鼓作气突破敌人的阵线。但是战士们苦于不断的进攻,大炮和弹药也很短缺。冲锋的尝试失败了。步兵仍旧冒着敌人的炮火和夹杂着雪花的春雨,趴在湿漉漉的地上。电话员听着上级指挥员凶狠狠的指令和责骂:“突破它!发动步兵去打垮鬼子!”第二次冲锋失败以后,“挖战壕”的命令下达了。
战争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土拨鼠。趁着五颠六色的德国信号弹的光亮,趁着德军炮弹在附近村庄中引起的熊熊大火的光亮,挖战壕的工作连夜进行着。一座由大大小小的兽穴构成的错综的迷宫,正在地底下扩展。整个地形很快改观了。这已经不是长满芦苇与水藻的小河的树林茂密的河岸,而是被破片和炮弹弄成千疮百孔的“前沿”,它像但丁笔下的地狱一样分为许多层面,光秃秃的不见草木,它被人挖了又挖,早巳失去它原有的特色。寒风,从这里呼呼吹过。
侦察员们每夜坐在原先的河岸〔如今叫“中立地带”〕上,静听着德国斧头的托托声和同样在巩固前沿的德国工兵的谈话声。
然而,有苦必有乐。后勤部队逐渐调集,马车辚辚,运来了弹药、粮秭和罐头食品。最后,卫生营、野战邮局、交换所和兽医站也都到达,停驻在附近某处,在不远的森林中披上伪装。
炮兵团也来了,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大炮定位后对着目标作了准确无误的试射,狠狠地轰击着德军战壕和掩蔽部,使我们的战士高兴极了。
于是开始了比较安静的生活,一种在湿漉漉、黏糊糊的泥土中度过的恶劣生活,但毕竟还是生活啊。当野战邮局离得更近,进攻的一个月内积压下来的信件整捆整捆送到冷得发抖的战士手中时,这差不多就是一种幸福的生活了。
特拉夫金也坐在紧靠河岸的战壕里,在芦苇和有点腐烂的水藻中间,读了他收到的信件。当教师的母亲从伏尔加河畔一座小城写信来了,妹妹也从莫斯科写信来了。母亲的全部书信实际上是一个热烈而悲凉的祈求——不要死;不过没有明说就是。
妹妹列娜是莫斯科音乐学院提琴班的学生,她叙说了她的学习成绩。她用青年人随随便便的语气评论着巴哈和柴科夫斯基,她说,柴科夫斯基老人原来并不是她以前所想的那样难于理解……这个年迈的德国人巴哈……如此等等。青年时代的高谈阔论、顶棚灯的均匀的光辉、提琴的暗幽幽的色泽。这一切离得多么遥远!老实说,特拉夫金甚至受了委屈,因为人家在上戏院、听音乐、恋爱、就学,可是他特拉夫金和其他人却冒着死亡的威胁,更糟的是,冒着倾盆大雨,坐在这里。
“他们给您写些什么,中尉同志?”坐在他旁边,手上拿着望远镜的马尔钦科问他。
特拉夫金答道:“他们还能凑合着过日子,眼巴巴地望着我们,看我们是不是快打完仗了。”
马尔钦科含笑点点头,同时不停地用望远镜眺望敌军阵地,说:“德国人好像在移动。”
特拉夫金拿起望远镜,看见德国人从树林里推出一门大炮。他想到妹妹的话,不禁失笑,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枪炮声:这个年迈的德国人砰——啪赫!啪——啪赫!
特拉夫金打电话通知古列维奇:“当心,古列维奇,他们推出了一门大炮,您可以直接瞄准——在那座破房子右面两指远的地方。看见了吗?”
“谢谢,特拉夫金,”经常不睡的炮手的声音在耳机里低沉地震响。“我马上轰它一家伙。”
潮湿的芦苇间探进一个脑袋,马莫奇金出现了。
“您想吃吗,中尉同志?”
他用瓷盘给特拉夫金端来半只鹅,瓷盘外面包着一层报纸。
特拉夫金跟马尔钦科分吃了鹅肉,才猛然想起:马莫奇金最近常常带来各种各样“非军用”的美味食品,如鸡蛋、鹅、鸡和酸奶油。他打算向马莫奇金查问这些吃食的来源,但是被马尔钦科新发现的敌情吸引开去,随即把这件事忘了。
马莫奇金确实阔气得很。谁也不知道他这许许多多鸡蛋、黄油、家禽、腌黄瓜和酸白菜是从哪里弄来的。
侦察员问起的时候,马莫奇金笑嘻嘻地回答说:“没有什么,你也可以试试。”
其实事情挺简单,甚至极不体面。原来马莫奇金根据特拉夫金的指示,将留下的两匹马送回村上时,他没有送到指定地点,而是“暂时”交给附近一个村庄的老夫去使用。他没拿租金,却保留了向老头索取各种食品的权利。那正是农忙时节,需要耕地和播种,老头也就不吝惜了。
年轻的侦察员都欣赏马莫奇金,对他的机智和幸运表示惊奇。他有一位忠实的“副官”,那便是美男子费克季斯托夫,这人极力摹仿马莫奇金的一切,甚至依照偶像的榜样,蓄了两撇小胡子。马莫奇金每天晚上给新兵讲述本排的口头编年史,言语之间当然要特别突出他自己的功劳。不错,他也宽宏大量地夸奖过阿卡尼诺夫:阿尼卡诺夫已成为历史陈迹,不可能损害他马莫奇金的荣誉了。
侦察员们听马莫奇金说话,经常抓住他的漏洞和自相矛盾之处。可是他并不怎么难为情。只有当特拉夫金在场时,马莫奇金的滔滔雄辩才会立刻减色:特拉夫金讨厌撒谎。碰上空闲的夜晚,特拉夫金本人也会间或讲一讲战斗生活的插曲,这些夜晚对于新兵成了真正的节日。同时,他的谦虚态度也使他们大为惊讶。他谈起过阿尼卡诺夫,谈起过牺牲了的别洛夫准尉,也谈起过马尔钦科和马莫奇金,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是避免谈他自己,只把自己说成一个见证人。
“应该学习阿尼卡诺夫的做法。”他常常这样结束他的故事,于是马莫奇金充满醋意,躲在角落里局促不安了。
这些夜晚,年纪轻轻的“鸽子”尤拉总坐在中尉脚旁,用爱幕的眼光定定地望着他。他可以对马莫奇金所吹嘘的剽悍作风无限迷醉,但是能够作他的典范的,却只有这个年轻内向的、有点难于了解的中尉。
不过马莫奇金也喜欢这样的夜晚。在这些珍贵的时刻,不知为什么,通常沉默的中尉竞也豁然开朗了,他知道许多各色各样的故事,有时还讲讲学者和统帅的生平,而马莫奇金是挺好学的哩。
他送给特拉夫金一些来路不明的可口食物,并不是因为想讨好指挥员。马莫奇金颇有知人之雅,他懂得,要用这种方法从中尉那里得到什么优惠或宽恕,是不可能的:特拉夫金吃鹅肉的时候,简直就没有十分注意他吃的是什么。马莫奇金“庇护”特拉夫金,是因为敬爱他。他敬爱他,正由于他具有马莫奇金本人所缺少的品质:对工作的忘我精神和绝对的大公无私。他不胜惊奇地观察过,特拉夫金怎样精细地分配他们领到的伏特加,给自己斟得少,给其余一切人斟得多。他休息的时间也比大家少。马莫奇金无法理解这个。他感到中尉做得对,做得好,可是他深深地知道,如果他处在指挥员的地位,他决不会这么干。
照例给中尉送去一份“马肉”〔他这样暗自称呼鹅、鸡以及由“出租”马匹得来的其他吃食〕之后,马莫奇金前往侦察员的宿营地烘谷房。这时他差点儿撞上了师长谢比钦科上校,那正是他极力避免碰见的:他头戴绿顶古班帽,脚穿黄皮靴,师长却不容许违反规定的服装式样。
上校旁边站着一位白白净净的姑娘,她头发剪成男式,穿一身普通的士兵制服,肩章上有下士徽纹。马莫奇金认识这里所有的妇女,就是不认识她。师长正在跟姑娘谈话,亲切地微笑着。
谢比钦科上校一向用保护人的慈祥态度对待女性。在他的心坎里,他认为战场不是妇女待的地方,但他并不因此小看她们,倒是像其他许多人那样,对她们怀着一种深知作战艰苦的老兵的怜爱心。
“怎么样?你喜欢我们这里吗?”上校问。
姑娘怯生生地回答道:“还好……跟别处一样。”
“真跟别处一样?我这里可不像别处啊,我亲爱的朋友,我这个师是有名的师,得过红旗勋章哩!没有什么人欺负你?”
“没有,上校同志。”
“难说。有人欺负你,纠缠你,你就大胆地来告状。我们这里女孩子少,我决不让人欺负她们。你没有跟小伙子们相好?”
“我要他们干什么?”姑娘笑了。
“嘿,别骗我……我全知道!有人多次看见你跟巴拉什金大尉在一块。注意呐,行为要检点,”他忽然严肃地说。“男人是些狡猾的家伙,不讲真心话的。”
他和她分了手,朝自己的小木房走去,姑娘仍旧站在树下。
这时马莫奇金来到她面前:“我给您请安,小姐!”
她惊奇地从头到脚打量他。
“我是侦察员马莫奇金中士!”他雄赳赳地把两脚的后跟一碰。
姑娘微笑了。
“说起来,我早先可没见过您,”他缠住她不放,“您是从别的部队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的?”
她扑哧一笑,解释说,她是从另一个师调到这里的。
“您在那边跟侦察员交过朋友吗?”
“我是在后勤司令部工作。”
他们并肩走着。她无忧无虑地不时发笑,他一面卖弄港口人的机智,一面盘算着领她到哪里去才好。
“卡丘莎,”他已经探听出她的名字,“我劝您往后跟侦察员交交朋友。什么人对妇女最殷勤?当然是侦察员。什么人经常有吃有喝,还有手表?又是侦察员!什么人最能独立自主,而且天不怕地不怕?没问题,还是侦察员!懂吧?难道您连一个侦察员也不认识?”他轻薄而得意地微笑着,继续说,“那末那位有点名气的巴拉什金大尉呢?嗯?”
“您怎么知道的?”她吃了一惊。
“侦察员什么都知道!”
她谢绝跟他一同上林中散步,不过答应有便时去看望他。马莫奇金感到屈辱,但是过后又高兴起来,于是他们像朋友似的分手了。
马莫奇金来到烘谷房,在那里碰上一个低声细语然而气氛紧张的忙乱场面,那是出外执行任务以前常有的景象。他想起马尔钦科今天要带领一个四人小组出去侦察。
马尔钦科刚从前沿回来,坐在屋角一架生锈的旧脱粒机旁边写信。跟他同行的人员正在穿伪装衣,挂手榴弹,专心忙碌着,他们不断地瞧瞧马尔钦科:该走了吧?
马尔钦科是给住在哈尔科夫市的妻子和年老的父母写信。他告诉他们,他安然无恙,妻子用不着怀疑他在这里“有了漂亮的女朋友”,决没有那样的事,他经常写家信,可是由于进攻的关系,邮局落到后面去了。虽然谈的全是家常,这一次却写得挺特别,字里行间还暗示着别的更诚恳动人的东西。他写完信,心情激动。
他把信交给值日员,轻声说:“喂,伙计们,那么走吧。统统准备好了吗?”
他让这四个人排好队,仔细检查一遍,然后问道:“工兵没来吗?”
从远远的屋角,从麦秸堆里,传来一个镇静的快活的声音:“怎么没来?工兵全到位了。”
两名工兵,身上粘满麦秸,霍地起立。他们是布戈科夫派来协助马尔钦科小组的。
“我是领班,”原先搭腔的人说,他是个二十岁光景的敦实的战士。
“你姓什么?”马尔钦科赞许地把这工兵打量一番,问道。
“姓马克西缅科,你的乡亲。”“领班”在大家的笑声中回答。
“老家是?”马尔钦科也笑了,一口珍珠似的牙齿闪着亮光。
“克列缅丘格。”
“对,差不多是乡亲……你知道你的任务吗?”
“知道!”马克西缅科照样伶俐地回答,“消除德国人的地雷,铰断德国人的铁丝网,开个缺口,让你们通过,然后转来开共青团会议,因为明天一大早我们有会,我还是个小组长呐。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好极了,小伙子,”马尔钦科又笑了,“那么我们算是双科乡亲啦,我在这里也是团小组长。走吧。”于是这一群人排成单行,沿着大路旁边向前沿走去了。特拉夫金正在那里等侯他们。
第四章
马尔钦科走后第五天,马莫奇金又碰见卡佳,并且把她邀请到侦察员的烘谷房来。他那里藏着一大瓶家酿酒。
他在这板棚的角落里铺了一张白桌布,摆出可口的小吃,还邀来费克季斯托夫和其他几位朋友。他自己跟卡佳并排坐在麦秸上。
正在宴会的高潮,谁也没有料到,持拉夫金走进了烘谷房。
中尉的来到引起一阵轻微的骚乱,马莫奇金乘机藏好酒瓶和杯子。老实说,当着一位姑娘暴露自己对指挥员的畏惧,在马莫奇金并不是怎么愉快的事,但如果被中尉狠批一顿,那可更不愉快了。
特拉夫金斜眼看了看坐在屋角的侦察员和陌生的姑娘。侦察员全体起立,但是他轻轻地说声“稍息”,走到远远的一只角落里,在床上躺下了。他已经两天两夜没睡。马尔钦科前天夜里就该回来,可是特拉夫金克服着昏沉沉的迷糊状态,在战壕中等侯他,结果空等了一场。叫人奇怪和不安的是,连两个工兵也有去无还,他们原是应当等侦察员一通过地雷场便立刻回来的。整个小组无声无息地隐没在墨墨黑夜之中,消失不见了,足迹也彼雨水冲掉了。特拉夫金躺在绒布被子上,惴惴不安地入睡了。肃静的侦察员们又一杯杯地喝起来,卡佳低声问“这是你们的排长吗?这么文静、年轻。”
特拉夫金在梦中辗转反侧,突然开口道:
“你干吗这样久不回来?你是个怪人。两个工兵也不回来。我们听过柴科夫斯基的曲子。怪物。你还不回来。怪——物。”
他的话不像梦话。他和醒着的人一样,用普通的、正常的声音说着。侦察员感到不自在了。他们一个一个在烘谷房里散开来.只剩下马莫奇金独自待在白桌布跟前。
卡佳轻手轻脚走近特拉夫金,站在那里俯视他。他的眼睛半开半闭,好像一个睡眠中的小孩,褪了色的军便服没有扣上,面部凝聚看沉痛的神情。她低声说:“他好漂亮呀。”
“别吵醒他!”马莫奇金粗鲁地说,不过她没有见怪,因为她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他对于睡眠中的人怀有温情,这温情也支配了她。“我们的中尉心里不安稳,”马莫奇金忧愁地解释道。
是的,这个小小的晚宴彻底流产了,所有的人都感到了这一点。
只有卡佳怀着兴奋悲壮的心情离开了烘谷房。她沿着喷绿的树林走去,同时不安地、甚至有几分惊讶地觉察到自己的这种心情。有什么事能够如此刺激她、打动她,使她充满着这种又喜又忧的情怀呢?她的眼前浮现出中尉稚气的脸孔。也许,她从他的脸上看见了她自己的影子,看见了一种类似深藏在她内心的苦楚的东西,这个小城姑娘在战争中经受过最严酷的生活忧患,她的苦楚至今尚未消除。
卡佳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到侦察员的烘谷房走动。马莫奇金和所有其余的人都深深地了解这位姑娘的心态。马莫奇金简直喜欢极了。他认为自已是中尉在日常生活事务上的保护人,他断定,如果跟卡佳闹一场小小的恋爱,中尉便能从忧思焦虑里解脱出来。马尔钦科及其小组确已牺牲之后,特拉夫金分明变得阴郁了。
侦察员们争先恐后地邀请卡佳作客,告诉她一切有关中尉的新闻,跑到通信连去通风报信:“我们那一位从前沿回来啦,”——一句话,他们想方设法撮合卡佳和特拉夫金。唯一没有察觉出这片忙乱景象的,就是特拉夫金自己。
有一次他回到烘谷房,看见他那只角落已用防雨斗篷隔开,被子不再铺在干草上,而是有了一张真正的床,旁边还摆着小桌,桌上放一瓶新鲜的雪花莲。
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布拉日尼科夫装出清白无辜的样子回答,“这是通信兵卡佳对您的照顾,中尉同志。”
特拉夫金羞得满脸通红,问道:“你们为什么让外人来我们排的驻地?”
布拉日尼科夫负疚地默不作声。但是马莫奇金得知这番对话,两手一摊说:“这个人真是!就想着德国人,别的全不放在心上!老是画德军防线图啦,查地图啦,整天在前沿奔走……”
至于卡佳,最初她确实被特拉夫金的内向性格和青年人的羞涩腼腆弄得泄气了。不,她看不惯他对她的这种态度。她向来招人疼爱,虽然她也知道,她这样轻易取胜的原因完全不在她本身有多大优点,而无宁说是由于这里男多女少的缘故。
后来她却突然感到自己是双倍地幸福了:她所爱的并非等闲之辈,不,他是个严肃、高傲而纯洁的人。他也应该这样。她当着他的面总有一种不习惯的畏惧心,连她自己也惊异为什么要畏惧。这哪像以老练的小浪漫派自命的她呢?在军旅当中,为了一时的好感,或者只是为了解解闷,随便接受人家的亲吻和拥抱,又顺带回报人家,——她就把这叫做人生!
她常常回想这些不体面的、但是早已成为过去的事情。
她每天拿着鲜花和带绒絮的柳条来到烘谷房。但问题不在花木,而在她随身带来了战士们孤寂的心所思念的、可爱的女性的温馨。看见排长对姑娘冷淡,侦察员们甚至责怪了他,虽然同时他们也以他的高傲为光荣。
有一次,集团军侦察处长谢苗金上校来到师里,碰见卡佳正在把一束鲜花插进一只蓝花瓶。上校是来烘谷房视察侦察员的生活的。可是那里除了炊事员、值日员和这位姑娘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您是什么人?”上校问。
“无线电兵西马科娃下士。”她报告。
“我还以为您在这里卖花呢。”容易动气的上校嘟哝一句,走出去了。
事后他跟师长作了长谈。他们客气而又认真地争论了一番。
“关于对面的敌人您一无所知,”谢苗金上校责备师长,“他们的部署和意图,您心里难道有数吗?”
谢比钦科上校竭力克制自己,用玩笑的口吻回答说:“我哪能知道呢?一个做师长的有时连他自己部队里发生的事都不知道,他哪能知道敌人在干什么?我也派过侦察员出去打探,但是他们一去就没回来。在您,七个人是小意思,算不了什么。您管辖的是集团军呀。我可是个小人物,对我来说,牺牲七个人就是很大很大的损失了。我的侦察员在战斗中折损得太多了。”
“话倒是不错,”谢苗金上校反驳道,“可是请您看看你们侦察排的情况吧。我去到他们的烘谷房,连个人影也不见。值日员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对了,有一位姑娘在那里养花。多悠闲自在!你们检察科的侦查员刚才告诉我,有人在他面前对您的侦察员提出了严重的控诉。嘿,上校同志,您不知道,我可知道了。是一个村庄提出的控诉。这就是您的侦察工作做得不好的原因。”
谢比钦科上校吩咐传侦查员。
检察科的侦查员叶西金大尉随即来到,他是个不起眼的文静的人,生有几颗麻子和凸起的大秃顶。
侦查员详细叙述了近村居民的控诉,据说侦察员擅自〔!〕向他们征用了十三匹马,结果只交还十一匹。申诉书附有一张借条,但上面的签名难于辨认。
“您凭什么认为这就是我们的侦察员干的呢?”
侦查员并不畏惧师长威逼的眼光,回答道:“这一点还没有完全确定。”
“那么就等完全确定以后再来报告。您走吧。”
侦查员出去了。师长转向谢苗金上校,无精打采地说:“好的,我们派一个组去敌后。不过您要设法给我们补充一些侦察员。”
两人分了手,谢比钦科上校也走出小木屋,他边走边对前室里勿勿起立的传令兵顺口说:“我马上回来。”
上校朝着徐徐转动的风磨走去,走到散布在这一带的多处烘谷房中的一处面前,向门口的值日员问道:“侦察员住在这里吗?”
“是的,上校同志,”值日员回答,又朝半明半暗的烘谷房大声叫喊:“起立,立正!”
供谷房里起了一阵骚乱,随即肃静下来。师长探究地举目四顾。八名侦察员手贴裤缝,站在昏暗的烘谷房中。一只屋角用防雨斗篷分隔开。师长默默地走向这只角落,稍微撩起防雨斗篷,于是看见了同样在“立正”的卡佳。小桌上摆着书本和小笔记簿,蓝花瓶里插着鲜花。
师长愠怒的眼光略见柔和。他仔细看了看卡佳,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然后转向那跑过来报告的值班中士,问他,“你们的排长呢?”
“中尉在前沿。”
“他回来的时候,叫他去找我。”
他往门口走去,忽然又扭过头来瞧瞧:
“卡佳,你要在这里再待一会,还是跟我一块走?”
“我要走了。”卡佳说。
他们一道出去。
“你为什么羞答答的?”师长问,“这没有什么不好呀。特拉夫金是个好青年,勇敢的侦察员。”
她一声不响。
“怎么?你爱上了他?好哇!可是巴拉什金大尉怎么样?引退?”
“那倒没什么,”她说,“那只不过是胡闹……”
上校喃喃地说了几句,随后仔细瞧了瞧姑娘低垂的睫毛,突然问:“那末特拉夫金怎么样?高兴吗?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还给送花来!”
她没有回答,他明白了。
“怎么?不爱你?”
古老的单恋悲剧,由这个佩有下士肩章的小鸟体现出来,使他感动了。幼嫩的爱情似乎在这血战正酣之地索索颤抖,如同鸟儿面对着鳄鱼的嘴一样。上校微微一笑。
他们遇见助理军医乌雷贝舍娃,师长邀请她和卡佳上他那里喝茶。
乌雷贝舍娃和卡佳来到上校的小木屋,由传令兵帮忙,动手张罗,——他们烧开茶炊,在桌旁坐下,愉快地、天南地北地闲谈着。
不久,特拉夫金来了。
“坐下!”师长说。
卡佳心里焦急,生怕上校拿她对特拉夫金的感情来打趣,但他倒是一点口风也没露。他们谈到什么马匹,卡佳怯生生地望着中尉,望着他那年轻的、严肃的脸孔,听着他给师长的明白清楚的回答,虽然她不懂这些答话的意义。她痛苦得无法忍受了。
“唉,我哪配得上他呢?”她想,“他这样聪明、严肃,他妹妹是提琴家,他自己将来会成为学者。我呢?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正像其他千千万万的女孩子一样。”
特拉夫金丝毫也没有猜到这位姑娘的真正感情。她只在他心中引起懊恼和困惑。她的突然来到烘谷房,她对他的饮食起居的自动照料,他都觉得是失礼、可厌和愚蠢的。他为他的侦察员害羞,因为她一露面,他们就大有深意地互相使眼色,生硬地设法让他俩单独留下。
此刻他看见她在师长屋里,甚至坐在茶炊旁边,他真是惊讶极了。师长说起马匹事件时,特拉夫金最初还以为这是卡佳听侦察员谈到马匹,再在师长面前来搬弄是非。
他简要地对上校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于是师长猛然回想起进攻的日子、连续的行军、短暂的搏斗,以及他,上校,站在破坏过的道路中间,用嘲弄口气责备侦察员们的那个三月天的正午。
师长的灰绿色眼睛微微眯起,用上次大战中的侦察员谢比钦科士官的赞赏眼光瞧了瞧特拉夫金,心想:“好小子,特拉夫金。”
上校问道:“你真的把所有的马匹都交还老乡了吗?”
特拉夫金肯定地回答:“真的。”
有人敲门,门口出现了巴拉什金大尉。
“你有什么事?”谢比钦科满不高兴地问他。
“您没有叫我吗,上校同志?”
“我叫你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谢苗金跟你讲过了吗?”
“讲过啦,上校同志。”
“那末怎么样呢?”
“派一个小组到敌后去。”
“谁领班?”
“就是他,特拉夫金,”巴拉什金带着隐秘的幸灾乐祸的神情回答。
但他算计错了。特拉夫金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乌雷贝舍娃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仍旧安静地斟她的茶,卡佳也完全不了解他们所说的话跟她爱情的命运直接有关。
唯一了解巴拉什金的眼色的是师长,然而他没有理由不赞成巴拉什金。确实,领导这场异常艰苦的战斗,最佳的人选便是特拉夫金。
“好吧,”师长说,于是让巴拉什金走了。
特拉夫金也随即站起来。
“好,去吧!”临走时上校嘱咐他,“准备一下,要当心,这是个重大的任务。”
“是!”特拉夫金说完就离开小木房。
上校静听着侦察员愈离愈远的脚步声,闷闷不乐地说:“这小伙子真好。”
特拉夫金离开以后,卡佳再也坐不住,很快就告辞了。那是一个暖和的月明之夜,只有远方的爆炸声或者孤独的卡车的嘟嘟声,偶尔打破森林中深沉的、完全的寂静。
她挺幸福。她觉得今天特拉夫金看她的时候比往常亲切。她想,万能的师长既然对她这样好,一定能说服特拉夫金,让他相信她卡佳并不是什么坏女孩,她也具有值得尊重的优点。她在这月明之夜四处寻觅自己的情人,嘴里轻轻地念着一些古老的词句,几乎像是“雅歌”中的词句,虽然她从没读过或听过“雅歌”。
第五章
中尉同志,您好。
给您写信的是伊凡·瓦西利耶维奇·阿尼卡诺夫中士,您的侦察员、第一班班长。我可以报告您,我过得挺好,哀心祝愿您也过得好。在医院里,他们为我取出了腿部软组织中的子弹。出院以后,我进了预备团。这地方起初不太好,因为伙食不如前线,可我吃惯了前线的份饭,胃口特大。必须整天学军事和条令,一切从头做起,还要跑步,喊“呜啦”,德国人当然是没有的,射击么,又不发子弹。还有件倒霉事:他们没收了我的“瓦尔特”手枪.您记得吧,这支枪是我从那个眼睛上扎着黑绷带的德国大尉手里夺来的。我向这里的营长申诉,他却说,当中士的本来不该佩手枪。我说我不光是个中士,还是一名侦察员,这样的手枪我也许用过两百支呢,可是他根本不愿听。然后我又给调到附属农场。我在这里过日子,抵得上一个富裕的集体农民。我什么都有:酸奶油啦、黄油啦、各种青菜啦。我还代理主任,好像早年当集体农庄主席一样。就是说,我们尽忙着耕地和播种。每天夜晚,吃过饭,喝过牛奶,我便在羽绒褥子上躺下。带便说一句:我的女房东的丈夫在战争的头一年就失了踪,所以她一个劲儿黏住我不放。我惦着您,特拉夫金中尉同志,也惦着我排的同志们,我常常回想我们的战斗事业,主要是回想你们遭受的苦难和你们怎样为我们伟大的祖国而斗争,我心里难过极了。中尉同志,我求您跟谢比铁科同志谈淡,他也许能发一份公函来调我,让他们准我回到你们身边去。我不能离开你们待在这里,因为,特拉夫金同志,我没有跟你们一道把这个仗打到底,倒过起了富裕的集体农民生活,仿佛要你们从德国人侵略下来保卫我似的,这叫我多难为情!向您和我们光荣的全排致敬。
伊凡·瓦西利耶维奇·阿尼卡诺夫
特拉夫金把这封信不反复看了好几遍,深受感动地微笑着,不禁又想起阿尼卡诺夫的为人。如果他此刻在这里,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特拉夫金几乎用轻蔑眼光注视着酣睡中的侦察员们的脸孔,拿他们跟不在场的阿尼卡诺夫作了比较。
“不,”特拉夫金想,“所有这些人部不如他。他们缺乏他那种沉着勇敢和稳健明智。我永远信任阿尼卡诺夫。他不知道什么叫惊慌。马莫奇金虽然大胆,可是太轻浮和自私。贝科夫慎重,但又慎重过分。在某些紧急时刻,慎重不比怯懦好。布拉日尼科夫还不大能够独当一面,尽管他也具有良好的素质。‘鸽子’、谢苗诺夫和其他的人目前还不算侦察员。马尔钦科倒是个人物,黄金似的人物,不过他显然已经牺牲,再也不会回来了。”
特拉夫金被这些恼人的思想支配着,——但他的想法并不十分公平,只是由阿尼卡诺夫那封使他激动的书信引起的——在冷森森的黎明时分走出烘谷房,朝着他挑来给侦察员上战术作业的荒谷踱去。
这个地方跟真正的前沿一模一样。荒谷中有一条宽宽的河沟穿过,已经喷绿的垂柳高悬在河水上方。侦察员专为作业挖出来的一道不深的战壕和两排带刺的铁丝网,代表“敌军”的前沿。
现在,特拉夫金每天夜里都在这个“战场”上进行作业。带着他特有的顽强精神,他督促侦察员淌过冰冷的河沟,叫他们铰断铁丝网,用长长的工兵探针探测假想的地雷场,跳过战壕。昨天他又想出一个新招:他把几名侦察员安排在战壕里,叫其余的入尽可能肃静地爬到他们跟前,使战士们习惯于无声的动作。他自己也待在战壕,细听夜间的音响,但是他的心思不在这里,而飞到了真正的前沿,德国人在那里构筑了强大的工程障碍物配系,他不久就得克服它。
加之这个排里补充了十名新的侦察员,因此特拉夫金除了对他挑选来作战的人施行专门作业之外,还得辅导其余的人,又要天天上前沿监视敌军,研究他们的态势和行动。
由于这样不断的劳累,他变得很容易动气。从前他乐意宽恕侦察员的小差错,现在却为了一点点过失就处罚他们。首当其冲的是马莫奇金。特拉夫金严厉地盘问他,那种种食物是哪里弄来的。马莫奇金叽叽咕咕地说是农民自愿的捐赠,特拉夫金把他拘禁了三天三夜,说:
“哪怕让本地老乡过三天太平日子也好。”
他客气而坚决地请求卡佳暂时〔他正是这样说的:暂时〕别来烘谷房。虽然他遇见她惊讶的眼光时感到有些发窘,挺想叫她回来,但是终于忍住了。
不过,最使他痛心的要算新兵费克季斯托夫,那个魁梧漂亮的喀山青年发生的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那天早履下雨,特拉夫金决定让侦察员休息休息。他离开烘谷房去巴拉什金的掩蔽部,翻译员列文要在那里给他上德语课。走到风磨附近的灌木丛中,他碰见费克季斯托夫。魁梧的、四肢匀称的费克季斯托夫裸露到腰部,冒着瓢泼大雨,躺在草地上面。特拉夫金惊奇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费克季斯托夫一骨碌爬起来,狼狈地回答:“我在洗冷水澡,中尉同志……我在家里也洗的。”
可是当天夜晚练习无声爬行的时候,费克季斯托夫猛烈地咳嗽了。特拉夫金最初没有注意,随后费克季斯托夫又大咳不止,中尉这才明白:费克季斯托夫是故意设法让自己着凉的。他一定从老侦察员所讲的故事知道,一个咳嗽的人决不会被派去执行任务,因为咳嗽可能把全组出卖给德国人。
特拉夫金在他短短一生中,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他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立刻在月光之下,当着纳闷的侦察员们面前,把这个魁梧、漂亮、惊慌失措的坏蛋枪毙掉。
“洗冷水澡原来为了这个,卑鄙的胆小鬼!”
第二天费克季斯托夫就给撤职了。
直到现在,特拉夫金一想起这件事,还免不了有憎恶之感。
太阳升起,该上前沿了。他带着两名侦察员,踏上熟悉的道路,向河边进发。
愈接近前沿,空气愈紧张,愈憋闷,仿佛这不是地球上的大气,而是一个更大得不可比拟的未知行星上的大气。可以听到机枪射击的强大的嗒嗒声、迫击炮弹爆炸的震耳的轰隆声,接着是不祥的沉寂,其中蕴涵着使人突然丧命的新的可能。侦察员们穿着绿色外衣,排成单行,经过炮兵阵地和被炮弹摧毁了的树木旁边,越来越接近战争了。
马莫奇金在第二营的战壕中碰见待拉夫金。他出了禁闭室之后,特拉夫金派他到这里来,以领班的身份常驻观察所,——“离德国人越近,离母鸡越远。”马莫奇金雄赳赳地把两脚的后跟一碰,递上过去一昼夜间的观察要图和敌情记录。
特拉夫金用炮队镜从机枪火力点观察德军的前沿。营长穆什塔科夫大尉和炮兵大尉古列维奇照常来他的火力点。他们知道特拉夫金即将承担什么任务,他有点气恼地从他们眼睛中看出一种抱歉的神情,他们似乎说:你要上那边去,我们却平平安安地坐在用盖板防护着的掩蔽部。
连他们的殷勤周到和随时准备帮助他的态度也激怒了他。他对他们那种仿佛要向他宣判死刑的想法暗自提出抗议。他朝炮队镜中看着,冷冷一笑,想道:“等着瞧吧,朋友,我还能比你们多活几年哩。”
他并不希望他们遭到不幸,相反地,他对他们俩很有好感。穆什塔科夫是师里最优秀的营长,年轻、英俊。特拉夫金特别喜欢在任何情况下总是谦恭整洁的炮手和他那杰出的数学才具。他的炮兵连开起炮来百发百中,使德国人闻风丧胆。古列维奇整天在战壕里走动,怀着始终一贯的憎恶,严密监视着德国人,常常给特拉夫金提供极珍贵的情报。特拉夫金猜想古列维奇履行职务的时候,一定也抱着他自己固有的那种狂热劲头。不顾私利,只顾工作,——特拉夫金受的是这样的教育,古列维奇受的也是这样的教育。他们互称“乡亲”,因为他们属于同一个国度——相信自己的事业,并且准备为之献身的人们的国度。
特拉夫金注视着德的战壕和铁丝网,心中牢记着地面上最微小的高低起伏、德军机枪的射击方向以及德国人在交通壕中偶然的活动。
他带着类似真正的妒忌的感情,看着一群乌黑的白嘴鸦在敌我两方的前沿之间逍遥自在地飞来飞去。对于它们,这些可怕的障碍是不存在的。只有它们能道出德军方面发生的一切!他梦想着一只会说话的白嘴鸦,可以做侦察员的白嘴鸦,如果能变成这样的白嘴鸦,他情愿舍弃人的外貌。
特拉夫金一直看到头昏脑胀,又做了必要的记录,才留下几名侦察员继续监视,自己就上穆什塔科夫的掩蔽部去了。
那里聚集着一群年轻的排长,他们刚从后方某地的军事学校毕业,来到前线。他们都是些少尉,身着新装,足穿充革布制作的宽筒长靴。
他们中止了热闹的谈话,用含有敬意的沉默来迎接他。特拉夫金挨着一张小桌椅板坐下,感到这些青年军官好奇的眼光正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也把心思转向他们。
这些青年执行人生使命往往为时甚短。他们成长、上学、憧憬、经受通常的悲欢苦乐,而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他们刚发动部属去冲锋,自己便倒在潮湿的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有时做战士的甚至没法给他们说句好话,因为彼此交往的时间过于短促,还不了解他们的性格特点。在这件军便服里面跳动着一颗什么样的心?这个年轻的脑门后面产生了什么思想?
特拉夫金虽然跟他们年纪相仿,却感觉自己比他们大得多。他愉快地意识到,他已经干了不少事情。万一他不幸牺牲,战士们会哀悼他,连师长也会提起他。“这个姑娘,”他忽然想道,“这个卡佳也会的。”
在他自己可能牺牲的前夜,他就这样怀着优越感和居高临下的怜悯心,打量着这些年轻的少尉。
其中一个青年用浅蓝的大眼睛热情地瞧着特拉夫金,他特别招特拉夫金喜欢。碰到特拉夫金的眼光以后,他怯生生地说:“您把我带走吧。我高兴进侦察部队。”
他正是这样说的:“我高兴”。特拉夫金微笑了。
“好吧,我去请求师参谋长,让他批准您跟我在一起。我那里正缺人。”
他来到师部,真的向加利耶夫中校提出这个请求。加利耶夫表示同意,吩咐打电话通知团部。
于是梅舍斯基少尉,一个身材匀称、眼睛浅蓝的二十岁的小伙子,穿一双充革布宽筒长靴,搬进烘谷房来了。他的小提箱里放了几本书,每逢空闲时候,他就拉长声调,给侦察员念诗,他们坐在半明半暗的烘谷房中,一本正经地静听着完美悦耳的诗句,对于诗人的艺术和梅舍斯基脸上兴奋的红晕感到惊奇。
特拉夫金不在的时候,卡佳便跑来烘谷房。梅舍斯基亲切地接待她,握着她的手问好,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侦察员们又喜欢,又觉得有点好笑,他们已经不习惯这种客气的态度了。
有一次,梅舍斯基对特拉夫金说:“这通信兵是个出色的姑娘。”
“哪个通信兵?”
“卡佳·西马科娃呀。她常到这里来的。”
特拉夫金不作声了。
“难道您不认识她?”梅舍斯基问。
“认识。您以为她有什么出色?”
“她心好。她给侦察员洗衣服,他们也念家信给她听,把自己知道的新消息告诉她,她一来,大家都很开心。她唱得也挺美。”
还有一次,梅舍斯基带着他常有的热情说:
“她爱上您啦!确实爱上啦!莫非您没有看出来?这是很明显的……这多好!我为您高兴极了。”
特拉夫金苦笑一下。
“您怎么知道呢?她对您说过还是怎么的?”
“不,为什么要我说……我自己也看得出的呀。我告诉您,她是个出色的姑娘。”
“她什么人都会爱上的。”特拉夫金粗鲁地说。
梅舍斯基痛苦地皱起眉头,甚至挥了挥双手:“哪里,哪里!……您怎么可以这样想?不对啊。”
“该去夜间作业了!”特拉夫金打断了这次谈话。
梅舍斯基干得很起劲,他在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中找到近乎孩子般的快乐。他练习爬行直到筋疲力尽,他勇敢地踏进冰冷的河沟,也愿意整夜整夜听人叙说关于侦察排战斗业绩的永无休止的故事。
特拉夫金越来越喜欢梅舍斯基,他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这个生有浅蓝眼睛的青年,想道:“他会变成一只雄鹰……’
“那末明天夜里我们就要出发了。老天保佑,来它个黑咕隆咚的夜晚才好,这对侦察员比什么都要紧。”马莫奇金为了在年轻的侦察员跟前卖弄一下,这样高谈阔论道。
他已经喝了不少。因为就要参加作战,他经过特拉夫金允许,从前沿下来休息,于是立刻去找“他的”老农夫。回到烘谷房的时候,他带来一壶蜂蜜,一瓶家酿酒、一罐头黄油、一些鸡蛋和两三公斤煮熟的猪肉香肠。那老头怯生生地抗议他索取的贡品太多,马莫奇金有几分悲凉地回答道:
“算不了什么,老头。我说不定再也回不来啦。我当然能进天堂。我在那边碰见你的老伴,一定跟她说你是个大大的好人。你还是不要争吧,我这回拿到的,也许是最后一份出租费了……”
由于情况特殊,马莫奇金甚至决定公开他的“基地”的秘密了。他拉了贝科夫和谢苗诺夫跟自己——道,叫他们拿着那些食物,他扬扬得意地微笑着,时不时地问:“喏,怎么样?”
谢苗诺夫赞赏马莫奇金那不可思议的、几乎是有魔力相助的好运道:“真妙!你怎么捞到这样多?……”
贝科夫却料到这件事不大干净,说:“当心啊,马莫奇金,中尉会知道的。”
走过老头的田地时,马莫奇金斜眼看了看“他的”两匹马:正在拉着犁和耙耕地呐。跟在马后面的是老头的儿子——一个沉默的微微驼背的白痴——和漂亮的高个子儿媳妇。
马莫奇金把注意力转向前额有白斑的枣红大母马。他想起,这匹马是侦察排在她家歇过脚的那个古怪老大娘的。
“那个老太婆也要骂我!”这念头闪过马莫奇金的脑际,他甚至体验到一种类似良心谴责的感情。但是现在这一切已不关紧要。任务第一,谁也不知道它将如何了结。
马莫奇金走进烘谷房,看见特拉夫金坐在旧脱粒机旁边,手握铅笔,准备给母亲和妹妹写信。马莫奇金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他悄悄地走近中尉,眼睛流露出不寻常的畏缩的神情。特拉夫金吃惊地看看他。
“中尉同志,”马莫奇金说,“电台怎么样?我们带电台吗?”
“带。布拉日尼科夫去拿了。”
“无线电兵呢?”
“我自己发报。不用带无线电兵。反正来的不是胆小鬼,就是生手。不,我们自己也可以对付,我懂得一点无线电。”
“嗯……”
马莫奇金显然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但他并不离开。
“中尉同志,”他慢吞吞地说,“要猪肉香肠么?”
他估计特拉夫金会冲着他说道:你又敲老乡的竹杠……可是特拉夫金只简短地表示谢绝,接着又写起信不来。于是马莫奇金下定决心,出人意外地用发颤的声音说:“中尉同志,您不要写信。”
特拉夫金惊讶地问他:“你怎么啦?”
马莫奇金急促回答道:
“马尔钦科出发前也趴在脱粒机上写过信。这是个不吉利的兆头。我们海上的渔民相信兆头……老实话,他们是有道理的。”
特拉夫金用嘲笑然而温和的口吻说:“丢掉这些娘儿们的鬼话吧,马莫奇金。”
马莫奇金一走开,特拉夫金又拿起铅笔,但这时他的眼光忽然落在离门口不远的一堆黑糊糊的麦秸上。这张战地床铺的床头放着一只不大的背包,由于时间、汗水和阴雨天,它已经发黑了。那是马尔钦科的铺位。
特拉夫金终究没有把信写完。布拉日尼科夫带来一架小小的便携式电台。本师的通信主任李哈乔夫少校、卡佳和另外两名无线电冰兵也紧跟着赶到。李哈乔夫再一次对特拉夫金解释了密码地图和表格的使用规则。
“注意,特拉夫金。敌方坦克的代码是49,步兵是21,地图上打了方格。比如说,你要汇报这个地区坦克的情况,你就发报:49方格公牛4。如果是步兵,那就是21公牛4,照此类推。”
他们作了最后一次练习,确定侦察小组的代号是“星”,师的代号是“地球”。
寂静的烘谷房中传出了充满神秘意味的奇异的话语。侦察员们默默地站在李哈乔夫和特拉夫金周围,带着不由自主的战栗,谛听这场对话。
“地球!地球!你听星说话。这里是星。21水牛3。21水牛3。请回答。”
李哈乔夫也挺激动,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星!星!我是地球。我没听错吧?复诵一遍:21水牛3。回答。”
“地球!我是星。你没听错。我再说下去。49老虎2。”感到自己仿佛孤零零地置身在宇宙空间。在烘谷房项下面筑窝的燕子快活地扇动翅膀,无挂无牵地闲话家常。
临了,李哈乔夫紧握着待拉夫金的手,问道:“也许,休最好还是带个无线电兵在身边吧?我那里的青年人都不错,他们请求进侦察部队。今天,”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微笑一下,“我甚至接到西马科娃下士一份报告,她希望跟你一起走。”
特拉夫金皱皱眉头说:“不不,少校同志,我不需要无线电兵。我们又不是去游山玩水。”
卡佳一听他用这种侮辱性的拒绝来回答自己的热烈请求,立刻从烘谷房跑出去。她被特拉夫金轻蔑的话语深深地刺伤了。
“这家伙多粗暴,多坏!”她想到特拉夫金,心头直冒火,“傻瓜才会爱这号人……”
经过巴拉什金大尉的掩蔽部时,她放慢了脚步,“我偏要进去看看他。”她怀着突如其来的好感,回想起巴拉什金执拗的、故作多情的追逐,回想起他的殷勤周到、颤动的男高音以及虽然极其平凡、但永远使一颗孤独的心欢悦愉快的爱的表白。连他那本抄录小诗和歌曲的原厚的笔记簿,她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几分温暖。巴拉什金身上的一切全是平凡的、简单明了的,现在她觉得这正是一个人为谋取幸福所需要的东西。
她进去了。巴拉什金露出略微惊讶然而高高兴兴的笑容来迎接她。他模糊地想道,特拉夫金就要出发,所以这狡猾的小泼妇才拿定主意,连他巴拉什金也不放过了。巴拉什金那本宝贝的笔记簿也给拿了出来,上面有电影歌曲和各种感人的情诗。不过卡佳今天没有唱歌。
巴拉什金想方设法将翻译员列文撵出掩蔽部。列文走开以后,巴拉什金甜腻腻地微笑着,用瘤抖的双手楼住卡佳。但她突然产生一种难于忍受的厌恶,于是推开他,从掩蔽部奔往喧噪的森林。不,这个“平凡的”动作对于她已经是生疏和可厌的了。她的眼睛里噙满泪水。
这时候,特拉夫金正在进行一次极不愉快的谈话。
文静和不起眼的、脸上有几颗麻子的检察科侦查员叶酉金大尉来到烘谷房。这可不是行星与行星间的对活了。侦查员在防雨斗篷背后坐下,开始详细询问特拉夫金:马匹是怎样和几时征用的,凭什么理由征用,什么时候和在怎样的情况下交还的,干吗没有取回借条……
特拉夫金沉着脸,一五—十叙述了事情的原委。谈话涉及借条时,他思索片刻,极力回忆着,啊哈,对了,多留用一昼夜的两匹马是马莫奇金牵去交还的!
他叫唤马莫奇金,可是马莫奇金不在烘谷房。侦查员说晚些时再来。临走前他仿佛无意地向烘谷房扫了一眼,看见马莫奇金床上铺着白桌布,别的床上却铺的防雨斗篷;他一声不响,走了。
马莫奇金回到烘谷房,特拉夫金叫他过来。但是再仔细想想,终于没有问起马匹的事,因为马莫奇金要跟他一道去执行任务。中尉只问马莫奇金这两个钟头上哪里去了。马莫奇金回答说在工兵们那边。谈话就到此结束。
特拉夫金和梅舍斯基一起去看望布戈科夫。梅舍斯基一路上为一件什么事焦急不安,突然说:“特拉夫金,不管您怎么想,我都要把卡佳请来。您没有注意,我可注意到了。我很同情她。她离开的时候,情绪坏透了。唉,特拉夫金,您平白无故地得罪了她!”
他拉着怯生生的卡佳的手,来到布戈科夫的掩蔽部。
她看到了特拉夫金负疚的眼光,这使她心里充满着最美好的希望。对于特拉夫金,这个黄昏是以一件意外的大好事结束的。
布拉日尼科夫喘着祖气跑进掩蔽部,打断了活跃的谈话。他两眼闪光,忘了戴军帽,平直的亚麻色头发垂在额前。
“中尉同志,有人找您!快去,到那里您就明白啦。”
烘谷房附近一片欢腾忙乱。侦察员们奔向特拉夫金,叫道:“看,谁来啦!”
特拉夫金站住了。阿尼卡诺夫满面笑容,一对聪明的小眼睛闪着亮光,向他走来。他不敢拥抱中尉,不知怎么办才好。
“您看,中尉同志,我到底回来了。”
特拉夫金突然一惊,只是望着阿尼卡诺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突然觉得大大地轻松了。这一瞬间他才真正明白,最近几星期,他陷入了怎样一个怀疑和犹豫的深渊。
“你怎么样?是真的回来了呢,还是到别的部队去,路过这里?”他问,这时他们终于在一张小桌旁边坐下。
阿尼卡诺夫回答:“我给调派到别的部队,可是我中途下了火车就没有再赶上,我想,让我索性去看看我们侦察排和中尉吧。我们师一位过路的战士告诉我,你们还在这里。”他顿了一顿,然后笑笑,结束道:“以后再瞧着办吧。”
他们给阿尼卡诺夫端来伏特加和小吃。特拉夫金愉快地看着他慢条斯理进食,——吃得有滋有味,可又并不贪馋,表现出一种使人觉得亲切的乡下的礼数。他同样慢条斯理地叙说着,他怎样在预备团附属农场播完种之后请求上前线,于是他们就派他随同一个补充连来了。
“那末,您要到敌后去罗?”他重又问中尉,“谁跟您一道?”
“梅舍斯基少尉、马莫奇金、布拉日尼科夫、贝科夫、谢苗诺夫和‘鸽子’。”
“马尔钦科呢?马尔钦科在哪里?”
他看见周围的人们现出阴沉的脸色,便把话头刹住了。问明情况后,他小心地挪开盘子,卷起一支纸烟,说:“没办法……他会永垂不朽。”
大家都沉默着。特拉夫金皱起眉头瞧瞧阿尼卡诺夫,问道:“可是你怎么样呢?跟我一块走,还是进他们指派的部队?”
阿尼卡诺夫没有立刻回答。他不看任何人,却感觉周围的人们在迫切等待他答复。他说:“我想跟您一块走,中尉同志。不过得给我那个部队写封信,表示我阿尼卡诺夫中士没开小差。归总一句话,该写的都写上。”
马莫奇金站在烘谷房门口,怀着钦佩和妒忌交织的感情,听着他们谈话。只有阿尼卡诺夫才能这样,那是挺明显的。这一瞬间,他觉得如果能成为阿尼卡诺夫,就是献出生命也值得。
阿尼卡诺夫四面张望一下,看见麦秸上的防雨斗篷、屋角里的绿色伪装衣和一堆手榴弹、挂在钉子上的冲锋枪,以及战士们腰带上的匕首。他像个哲学家和饱经世故的人似的叹口气,想道:我们又在家团聚了。
特拉夫金心平气和地摊开地图,向阿尼卡诺夫解释他们的任务要点和行动计划,但是师部通信员霍地出现在烘谷房门口,传令他去见师长。特拉夫金托梅舍不斯基帮助阿尼卡诺夫熟悉情况,自己就去找上校。
师长的小木屋里一片昏暗。谢比钦科上校身体不适,正躺在窗口的床上听参谋长报告。
“你穿着树皮鞋!”他首先注意到特拉夫金那双不寻常的鞋子。
“我穿惯了,上校同志。我那排里有个梁赞人谢苗诺夫,他给我们全组编了树皮鞋。走起路来没有声音,腿子也轻巧些。”
上校低声称赞几句,又得意地看看加利耶夫中校,仿佛说:你瞧,这些侦察员都是多聪明的孩子!
谢比钦科上校曾多次派人去做担风险的工作,今天他对这个特拉夫金却几乎疼惜起来了。他想,谢苗金上校说的固然不错,但对于集团军司令部的人,侦察不过是一种参谋勤务,包括汇报、送情报、绘制情况图和协助大规模的作战。而在他看来,这个穿着树皮鞋和绿色伪装衣,没有刮脸、好像漂亮的林神的青年,却是具有一定意义的。
他简直恨不得对特拉夫金说几句话,说几句通常当一个父亲或母亲派儿子去干危险工作时所说的话。
“你自己保重,”他原想对特拉夫金说,“工作是工作,可不是叫你去虎口拔牙。你要小心,战争快结束了。”
然而他自己曾经当过侦察员,他知道得挺清楚,这种临别赠言不会有什么好处,就是最忠于职守的人,听了也要冷下来的。人们执行任务的时候,可能忘掉许多事情,但永远不会忘掉高级首长所说的这句话:“你自己保重。”——这差不多一定会使整个工作完全失败。
结果,上校握握特拉夫金的手,仅仅说:“当心啊……”
第六章
穿起伪装衣,紧紧地结好一切带子——脚上的、腹部的、下巴底下以及后脑上面的带子,侦察员摆脱了日常的操劳和大大小小的事务,他已经不属于自己或首长,也无心回忆往事。他把手榴弹和匕首系在腰带上,手枪揣进怀里。他抛开人类的全部常规惯例,置身子法律保障之外,今后只能依靠自己。他把他所有的文件、书信、照片、勋章和奖章交给司务长,党证或团证交给党小组长。于是他抛开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只在内心珍藏着这一切了。
他没有名字,好比林中的鸟儿。他也完全可以舍弃清晰的人类语言,仅仅用啁啾的鸟叫声向同志们传递信息。他跟原野、森林、峡谷融为一体,变成这些地区的精灵——处境危险的、时刻戒备着的精灵,他的头脑深处只蕴涵着一个念头:自己的任务。
一场古代竞技就这样开台,其中只有两个登场人物:人与死神。
特拉夫金打发他的战士们先走,自己跟梅舍斯基和布戈科夫一道上前沿。梅舍斯基沮丧着脸,原来加利耶夫中校得知阿尼卡诺夫归来以后,稍加考虑,决定让梅舍斯基留在这里代理特拉夫金。
“可能发生的事很多,但是侦察员没有一个军官带头。”他对师长说,师长同意了。
三位军官沿着林间小路行进,一面低声交谈。其实说话的只有布戈科夫,忧愁的梅舍斯基光听他说,特拉夫金则用漫不经心的眼光眺望前面。
“希望战争快点结束。”布戈科夫从旁边看着特拉夫金严肃的侧影,不知为什么突然收尾道。
特拉夫金默默无言。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他总是格外沉默。他用了挺大的自制力,才达到这种近乎睡眠的虚假的宁静。他把自己交给了命运,他的整个神情仿佛都在表示:能做的我都做了,往后一切听其自然吧。
炮兵团下属一个炮兵连的发射阵地,是在丛生着小云杉的宽阔的山脊上。
炮兵们正在已经定位的大炮附近奔忙。他们远远看见特拉夫金,挥手叫道:“又去干活啦?”
“又去啦,”特拉夫金简短地回答。
战壕中早已有人等待他。穆什塔科夫大尉、古列维奇大尉和两位迫击炮连长都在那里。阿尼卡诺夫跟其他的侦察员蹲在战壕中轻轻地聊天。
古列维奇大尉明确规定了彼此的协同动作。
“就是说,我用大炮轰六号目标,来转移德国人的注意力。当心啊,特拉夫金,您别偏向左边,不然就会碰到我的炮弹。紧接着,我又跟迫击炮手一道打四号目标。如果您发出红色信号弹,我就打二、三、四、五、六号目标,来掩护你们撤退。”
“迫击炮手试射过吗?”特拉夫金问。
“嗯,全准备好了。”迫击炮手们担保说。
“为了防备万一,我的机枪也准备好了。”穆什塔科夫说。
所有的人显然都挺兴奋。
特拉夫金把身子伸出胸培,探听德军前沿的动静。对面的远方某处,唱机在放送狐步舞曲。左边不时有白灿灿的照明弹升向天空。
他跳回战壕,转身对侦察员和工兵们说:“听战斗命令。”
侦察员们慢慢地站起来。
“敌人用一三一步兵师的兵力防守这个地段。根据我们现有的情报,敌人的防御纵深正在重新部署。师长命令我们去敌后侦察,查明这次重新部署的性质、敌军后备队和坦克的情况,再用无线电把一切情报向指挥部汇报。”
特拉夫金对侦察员讲明行进序列,又宣布说,他指定阿尼卡诺夫作自己的代理人,然后他向留在战壕中的军官们默默地点了点头,翻过胸墙,悄悄地朝河岸进发。接着,布拉日尼科夫、马莫奇金、“鸽子”、谢苗诺夫、贝科夫以及选派来护送侦察组的三名工兵,也一个挨一个照样做了。最后消失的是阿尼卡诺夫。
留在战壕中的人们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几分钟。随后古列维奇突然莫名其妙地骂起街来,而且骂了好久。他请穆什塔科夫给他一点伏特加,果然喝了满满一杯,不过喝的时候厌恶地皱起眉头。古列维奇从不骂街,也从不喝伏特加。穆什塔科夫觉得奇怪、但没有作声。
这时特拉夫金却在紧靠河岸的低矮的灌木丛中停下了。侦察员们等待他的命令,可是特拉夫金不知为什么还在拖延。他们这样站了两三分钟。突然之间,德军一颗白色照明弹插进黑暗中,咝咝地响着,分裂成许多耀眼的碎片,使小河上撒满乳白的光辉,随后又同样突然地熄灭了。这大概正是特拉夫金所等待的。他跨进昏暗冰凉的河水里,其余的人跟在他背后,他们迅速过了小河,在西岸的阴影中重又停下,等候下一颗照明弹闪光。后来特技夫金让工兵先走,自己和侦察员紧跟着。
工兵们绕过一片洼地〔它比特拉夫金当初观察时所想象的大得多〕,停下脚步。从这里起是地雷场。
工兵们用长长的试探杆探索地面,同时细听着挂在一个工兵胸前的探雷器,慢慢前进。
照明弹又闪光了。本能的恐惧使侦察员们趴到地下。他们躺在一块平坦的高地上,以为经过这照明弹的可怕的死光一照.似乎全世界都看得见他们了。但是照明弹随即熄灭,四处又是静悄悄的。
工兵们在黑暗中小心地摸索,卸下几枚地雷的引信。一梭子威力强大的机枪曳光弹掠过头顶,飞向远方。侦察员们凝然不动。左边也掠过同样的一梭子,伴随着干涩的哒哒声。我们阵地上也有一挺“马克辛卡”重机枪孤单地哒哒响着,它的子弹好像是自己人的最后问候,从右边某处嗖嗖飞过。
领头的工兵透过黑暗看见铁丝网,便扭过头来望望在他背后爬行的特拉夫金。
“动手吧,”特拉夫金轻轻地说。工兵们开始用大剪刀铰铁丝网,这时照明弹再次闪现,紧接着又有许多曳光弹掠过,在浓重的黑暗中迅速熠耀。
特拉夫金趁着照明弹的光亮,看清了德军的胸墙、堆在附近的一些原木、第二道战壕后面的森林边缘和被炮弹擦掉皮的三棵树,这都是通常他观察时的定向物。他稍微偏右了。指南针的绿磷在已经降临的黑暗中为他指明了方位。
夜间的宁静笼罩着四周。但他知道这宁静是假象,也许有好多只眼睛正在黑暗中紧盯着他。一个工兵的手碰到他的肩膀,他甚至微微颤动了一下。啊哈,铁丝网给铰断了。如果特拉夫金和他的战土需要撤退的话,工兵们将留在这里守护缺口。如果平安无事,他们可能再过半个钟头就爬回“家”去。
—个工兵临别时紧紧握着特拉夫金的手。特拉夫金用他那已经习惯于黑暗的眼睛仔细瞧瞧他,看见两撇大胡子和一对黑洞洞的眼窝中善良的眼睛。“梅日多夫,”特拉夫金认出了他,“师里最优秀的工兵。布戈科夫待我不薄。”
侦察员们爬过铁丝网的缺口,差不多紧挨着德军胸墙的时候,突然停住了:左边传来爆炸声。地面重重地震动着。转眼工夫,爆炸声又从右边传来。
“古列维奇干的,”特拉夫金想。
他听见左边有德国人谈活。这时阿尼卡诺夫和布拉日尼科夫已经进入战壕。谈话声越来越近。特拉夫金屏住呼吸。两个德国人沿着交通壕走来,简直就在眼前了。其中的一个在吃东西。可以听见响亮的吧哒吧哒的咀嚼声。他们转到另一个方向。阿尼卡诺夫从胸墙上露出脑袋、帮助特拉夫金跳下去。
所有七个人并排站在德军战壕里。
特拉夫金仔细听听,然后沿着那两个德国人刚刚经过的交通壕走去。交通壕分岔了。到了拐弯处,特拉夫金忽然感觉走在前面的阿尼卡诺夫用手碰了碰他,表示警告。原来有个德国人正顺着胸墙行走。侦察员们紧贴在壕壁上。那德国人消失在黑暗中了。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只要找机会钻入森林就行了。
特拉夫金爬出交通壕,四下张望。他认出了护林员小屋的模糊轮廓.他常常从炮队镜中看见这座屋子。屋旁是德国人的机枪火力点,从那边传出德国人热烈争辩的声音。本来有一条路直通森林。路的左边是个长着两棵松树的山丘,山丘左边是泥泞的低洼地。他们只能从这片低洼地走过去。
过了一个钟头,侦察员们钻进森林了。
梅舍斯基和布戈科夫站在战壕里,一直注视着黑夜。穆什塔科夫或古列维奇不时走到他们跟前,低声问道:“喂,怎么样?”
不,红色信号弹——这个表示“我们给发现了,要撤退了”的暗号没有出现。德国人的机枪射击过两三次,那大概只是通常的“放空枪”。梅舍斯基、布戈科夫、两位大尉以及在战壕中值班的一声不响的战士们都凝神注视着河流.注视着它高高的西岸、芦苇、灌木丛、德军的胸墙和铁丝网。不过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东西,完全看不出。
“好家伙!”穆什塔科夫赞叹道,“就像林神—样。”
“看来他们已经通过了。”梅舍斯基轻松地透一口气,突然感觉到自己浑身是汗。
团部打电话给穆什塔科夫大尉。电话员有点激动地说:“六百号要跟您说话。”
从夜间的远处,传来了全师熟悉的谢比钦科上校低沉的声音:“喂,特拉夫金怎么样?”
“看来一切顺利,六百号同志。”
“那末,你那里平安无事罗?”
“平安无事,六百号同志。”
“布戈科夫的人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六百号同志。”
师长等了一会,然后说:“行,挺好。去睡吧,穆什塔科夫。”
“是,就去睡。”
沉默片刻以后,又问:“那末德国人没有动静吗?”
“挺安静。”
“照明弹呢?”
“有的,可是不常有。”
“枪声呢?”
“有的时候有。”
“不会是……”
“不,不,六百号同志。挺正常,跟平日一样。”
穆什塔科夫放下耳机,说:“老头子不放心呢。”
第七章
这是一个冷森森、雾蒙蒙的黎明时分,连四处回荡的鸟啼声也透着一股凉气。
跟师里接到的情报相反,森林中竟挤满了德军。无论你朝哪里看,都可以看见庞大的卡车、更庞大的客车和笨重的高帮双马车。德国人睡得满地都是。一对对巡逻兵在林间小路上走动,用喉音彼此交谈。侦察员的唯一保护者是浓密的黑暗,但它也可能随时出卖你。一会儿有火柴、一会儿又有手电在黑夜里忽闪一亮,特拉夫金和其余的人便先后趴到险象环生的地上去。他们在一堆胡乱横倒的木头中,在扎入的云杉树枝中度过一个半钟头光景。有个德国人拖着一双赤脚,打着手电,向特拉夫金噔噔噔逼近过来。手电光几乎直照到特拉夫金脸上,可是那睡眼迷离的德国人什么也没发觉。他蹲下解手,又是哼哼,又是叹息。
马莫奇金抓起匕首。特拉夫金虽然没有看见,却感觉到了马莫奇金这个闪电似的动作,于是拦住他的手。
那德国人走开了。临走时他用手电照了照森林的一角,特拉夫金微微欠起身子,乘机从树丛中选定一条可能少遇见些德国人的道路。
必须赶快逃出这片森林了。
他们几乎是从酣睡的德国人身上爬过去似的,爬行了一公里半左右。在路上,他们定出了明确的对策。只要发现附近有巡逻兵或者因事走过的敌兵,侦察员就躺下不动。有两次,手电甚至照到了他们身上,但如同特拉夫金预料的,他们被当作自己人了。他们这样一会儿爬行,一会儿假装是睡着的德国人,一会儿又继续爬行,终于从森林中逃了出来。当他们到达森林边缘时,正好碰上这个雾蒙蒙的黎明时刻。
这时发生了一件可伯的事。他们真的突然撞见三个德国人,三个没有睡觉的德国人。这三人在一辆卡车上面斜倚着,身上裹着被子,正在交谈。其中的一个偶然向附近的森林边缘瞧了一眼,不禁楞住了。有七个装束特别的人排成一种奇异而凄凉的行列,沿着小路静悄悄地、目不旁瞬地走去,—一他们不是人,而是七个穿着宽大的绿色外衣的游魂,他们的脸色非常严肃,在极度苍白中透出一点青绿。
这些绿衣游魂的神怪外貌,或者是他们在蒙蒙层雾中的身姿的模糊轮廓,使那德国人觉得他们是个超现实的、妖魔般的东西。他一下子简直没有联想到俄国人,没有把这个幻象跟“敌人”的概念连在一起。
“绿衣幽灵!”他恐慌地嘟哝道。
如果特拉夫金或他手下的某个战士哪怕有一点点表示吃惊或恐慌的动作,有一点点攻击或防御的尝试,那些德国人大概就要发出警报,这个雾蒙蒙的森林边缘就要变成一次短促血战的场所,而在这战斗中,一切优势都将属于人数众多的敌方。特拉夫金的冷静搭救了他。他立刻断定:现在只有三个德国人看见他,抢先冲上去向他们挑战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等他到达附近那个也许没有德国人的小树林,即使这三人想事后补救,发出警报来,他也有机会脱逃了。他也不敢奔跑。他与其说凭理智,不如说凭本能懂得:他不能跑,正像碰见狗的时候不能跑一样:狗马上会知道你怕它,汪汪汪地向你狂吠的。
侦察员们迈着平稳从容的步子,走过惊慌的德国人身边。直到在小树林中隐没以后,特拉夫金才急急忙忙朝周围扫一眼,拔腿奔跑。他们迅速冲过小树林,来到一片牧场,惊起沼泽中的乌儿,进入下一个小树林。他们在这里歇了口气。阿尼卡诺夫四处转了转,查明附近没有德国人。他们浑身疲软,坐在草地上抽起烟来。
特拉夫金从昨晚以来初次开口道:“差点儿给逮住啦。”
于是微微一笑。他说话费劲舌头不灵活,因为他这一夜没有张过嘴。
他们得意地看见,十来个德国人怎样排成链锁队形,仔细搜索侦察员离开不久的小树林子,并且走到它的西部边缘,把侦察员刚刚跑过的有沼泽的牧场审视了好半天。随后德国人又聚拢来,谈论和嘻笑了一番——显然在笑那三个恍惚见过绿衣幽灵的人,一一抽了抽烟,走掉了。
新来的谢苗诺夫和“鸽子”露出轻蔑和惊讶的神气望着德国人。他们是头一次这样逼近地看见敌人。特拉夫金非常注意这两个新手。他们表现好,人家干什么,他们也干什么。谢苗诺夫虽说进侦察排不久,却是一名有经验的战士,他受过两处伤,在战争期间学会了战士们常有的冷静。机灵的小“鸽子”是来自库尔斯克的十七岁少年,一个被德国人绞死了的苏维埃工作人员的儿子,他的情绪一直挺饱满。在他那年轻的心灵中,奇妙地融合着真实的杀父之仇与关于猎手、印第安人和大胆的旅行家的传奇故事,现在他碰上这种惊险场面,自然是大喜若狂了。
马莫奇金不能不赞赏特拉夫金钢铁般的毅力,而且突然对这项危险工作的成功充满了信心,——最近几天来这还是第—次。他想起昨天跟卡佳告别的情形。她请他好好照顾中尉,他扬扬自得地微笑着,安慰地拍着她的肩膀说:“你放心。卡丘莎。你的中尉跟马莫奇金在一起,就像存在国家银行—样保险。”
“也许恰恰相反,马莫奇金要跟这位中尉在—起,才不会送掉性命呐。”现在马莫奇金对自己的良心招认道。同时用快活的、仍然有点放肆的眼光看着特拉夫金。他分给每人一块灌肠,不过给特拉夫金的一块最大,还从背壶里为他倒了满满一杯家酿酒。
特拉夫金确信这小树林中没有德国人。为了防备万一,他布置好警戒,然后从布拉日尼科夫背上取下电台,通了第一次无线电话。
他久久得不着回答,无线电发出喀嚓声和乱哄哄的嗡嗡声,传来谈话和音乐的片段,在紧挨着我方的波长处,他听到了强硬的、气势汹汹的德国话。特拉夫金一听,不禁哆嗦一下——双方的波长这样接近,也许会把“星”的秘密泄露给德国人的。
最后,他总算听到了含含糊糊的反响,一个声音在反复说着同一个字:“星!星!星!星!”
特拉夫金和远方的“地球”无线电兵都欢呼起来。
“我发报啦,”特拉夫金说,“21雕2。21雕2。”远方的“地球”沉默了一会,通知说,它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21挺多,非常多,”特拉夫金反复说,“刚到的21。”
“地球”又明白了,并且像回声似的重复道:“21挺多,非常多。”
大家高兴极了。跨过这样的前沿,又跨过德军云集的森林,然后接通无线电.把这些德军的情况告诉自己人,——啊,这种生活多有意思!
特拉夫金—次又一次地注视同志们的脸孔。他们已经不是部下,而是相依为命的同志,作指挥员的他感觉他们已经不是跟他有所区别的旁人,而是自己躯体的一部分。如果说在“地球”时他还能赋予他们一项权利,让他们过各自的生活和保持自己的嗜好的话,那末,在这里,在这孤零零的“星”上,他们和他却构成一个整体了。
特拉夫金挺满意他自己——增殖到七倍的自己。
跟阿尼卡诺夫商量过后,他决定马上按照预定的计划,向一个位于铁路和公路交叉处的居民点继续行进。白天行进虽然危险.但可以远离衬庄和交通要道,沿着沼地和森林走去。德国人通常都避开这类地方。
可是侦察员们刚到达小树林的西部边缘,立刻看见一支德国部队顺着泥泞的便道走来。这些德国人穿的不是深绿的军服,却是黑色的,领头的军官一副夹鼻眼镜威严地闪闪发光。
“党卫军!”阿尼卡诺夫轻声说。
党卫军部队后面跟着一个轴重队,其中包括二十辆装得满满的大马车。
侦察员们钻入一片离得最近的森林,发现地上有新鲜的履带痕迹,于是小心地跟踪前进,到达一块林间空地,空地周边停放着十二辆经过伪装的履带式装甲运输车。履带上的新鲜尘土,证明这批车辆开到不久。从德国人的行动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他们在森林中闹哄哄地来回奔跑,架帐篷、锯树木,砍下枝杈当柴火——一句话,他们所做的一切,正是人们新到一个地方时要做的。
侦察员们爬行着离开了这块危险的空地,从右边远远地绕过它,但是这时他们又碰见一处德国兵营,其中停满了装载炮弹的卡车。
森林里鲜嫩的青草地上胡乱扔着一些空的烟盒、馒头和瓶子,以及用哥特字体排印的破报纸。——可憎的异国生活的痕迹。林中有许多指示牌,上面多半写着数字5和字母W。到处有德国法西斯的弗里茨、汉斯那种日耳曼人的气味,恶心的、卑劣的气味。必须等到天黑,白日前进是不可能的:周围尽是叫喊着、酣睡着、行走和乘车的德国人,尽是集结中的德国军队。
特拉夫金和全体侦察员都懂得,敌人把生力军隐藏在这片大森林深处,一定有所企图。他们也许是头一次理解了本身任务的全部重要性和责任的巨大。侦察员在小山沟里睡过了白天的剩余时光,擦黑时又继续前进。
不久,他们来到一个景色优美的湖泽地区。这里有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罗棋布,湖水清凉,蛙声呱呱,湖边是桦树林子。
特拉夫金在离湖不远一块榛树丛生的洼地上休息。对岸耸立着一幢巨大的两层石头房屋。房子里传出德国人的谈话声。房子右边有条不宽的便道,而在地平线上,在电线杆子中间,却是一条大路。
特拉夫金在这大路附近布置了哨兵。机动车几乎川流不息地从这里驶过。应该加以监视。有时交通中断片刻,随后又恢复了原先的紧张状态。汽车上装满德国人和用粗帆布遮盖的秘密货物。强大的牵引车拉着大炮过去了两次,炮数一共二十四门。
特拉夫金不断地监视着这条车流,其余的侦察员则轮流值班:有些人睡觉,另一些人同特拉夫金一起,计算着从旁边经过的德国兵力。
“中尉同志,”马莫奇金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那边便道上来了一辆德国大车,只有两个德国人。车上尽是吃的。请让我们去捅死这两个家伙,不开枪就是。”
特拉夫金小心地跟着他走去,果然看见便道上有一辆马车慢慢移动。两个德国人一面抽烟,一面懒洋洋地闲聊。一头猪在大车上呼噜呼噜哼叫着。
是啊,谁都想去收拾这两个鬼子的。他们简直是自投罗网。但特拉夫金不无惋惜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走吧。”
马莫奇金甚至有几分气恼,因为情况这样有利,他不禁跃跃欲试,希望能向侦察员们,特别是向阿尼卡诺夫,表现表现自己眼明手快的本事。
当“舌头”在周围不断地来回奔走的时候,为什么我们光是去瞧几眼就算了!
天色渐渐明亮,大路上的交通断绝了。
“他们只在夜里行动。”阿尼卡诺夫说,“好躲开我们的空军。一定有什么企图,坏蛋!”
特拉夫金带领战士们回到那片密密的橡树林,侦察员在早晨的寒气中蜷缩着身子,打起瞌睡来。忽然之间,湖边的房子里传出一仲拖得长长的声音,听不清是呻吟还是叫喊。
特拉夫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猛地想起了马尔钦科。叫声重又传来,随后一切都静下了。
“我去看看那边怎么回事,”布拉日尼科夫提议。
“不用,”特拉夫金说,“天亮了。”
天真是亮了。粉红的光点在湖面荡漾。侦察员们啃完马莫奇金从他那无底口袋中掏出的面包干夹灌肠,又入睡了。
特拉夫金没有唾。他爬到湖边,在几乎紧靠湖岸的树丛中停下。湖边的房屋像苏醒了似的,院子里人来人往。
不久,有三个人走出大门。其中身材最高的一个举手往帽檐上一碰,行个军礼,慢慢地离开那座房子。他登上山坡,回头向留在门口的两个人挥挥手,就沿着便道快步走去。这时特拉夫金发现那德国人背着一只背囊,左臂上有条白绷带。
特拉夫金立刻想到应当抓住这德国人。这简直不是思想,而是意志的冲动,每个侦察员只要一见任何德国人,都会产生这种冲动。后来特拉夫金才恍然悟到,这德国人扎着绷带的胳臂跟惊动过侦察员的夜半呼号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原来湖边的房子是医院。沿便道走去的高个子德国人刚刚出院,正要回他的原部队去。谁也不会寻找这个德国人的。
阿尼卡诺夫和马莫奇金也没睡觉。特拉夫金走到他们身旁,指着稀疏的树木中隐约可见的瘦长人影,说:“要抓住这个鬼子。”
两人吃了一惊。平日很谨慎的中尉,居然下令大天白日抓德国人!
于是特拉夫金指着房子解释道:“那是医院。”
他们看见德国人胳臂上有条白绷带在阳光下闪耀,也就明白了。
他们叫醒那些睡着的侦察员,一起去森林截击德国人。德国人一面走,一面打口哨吹小调,大概正在这个春天的早晨陶然自乐。其实一切都非常简单。初次出马抓“舌头”的小“鸽子”甚至感到扫兴。他连碰也没来得及碰这鬼子一下。当他们把鬼子捆起来,用船形军帽塞住他的嘴巴,拽着他往前走的时候,万分激动的“鸽子”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哩。
这个德国人躺在长满榛树的洼地上:一管被人稍稍拽长了似的尖鼻子朝着天空。他们从他嘴里掏出帽子。德国人开始哼哼。
特拉夫金用俄国腔硬梆梆地说着德语,问道:“你是哪个部队的?”
“一三一步兵师,工兵连,”德国人回答。
这是侦察员们知道的一个驻守前沿的步兵师。
特拉夫金仔细看了看俘虏。他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灰白发,水汪汪的浅蓝眼睛——典型的德国人眼睛。
特拉夫金紧盯着这对水汪汪的眼睛,提出第二个问题:“你在这里见过党卫军吗?”
“噢,见过,”德国人答道,他好像因为熟悉情况而自鸣得意,已经能够比较大胆地瞧他周围的俄国人了,“他们在这里的人数挺多,到处都是。”
“这是什么部队?”特拉夫金问。
“这是党卫军‘海盗’坦克师,一个著名的强大的师。希姆莱的精锐部队。”
〔原文如此,应为第五党卫军“维金”装甲师。〕
“哦……”特拉夫金说。
侦察员都明白中尉探听出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虽然这德国人不知道“海盗”师的编制和集结的目的,特拉夫金还是挺重视他所获得的情报的意义。现在他几乎怀着好感来看这个瘦长的德国人和检查他的证件了。德国人望着这位眼睛流露出淡淡的哀愁的俄国青年,忽然觉得有了希望:难道这可爱的小伙子会下令处死他么?
特拉夫金把眼光从德国人的士兵证上移开,想起必须结果他了。
俘虏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突然哆嗦起来,话语中充满力量地说:“共产党员先生,同志,我是一个工人。请看看我的手吧。相信我,我敢发誓,我不是纳粹分子,我是工人,我父亲也最工人。”
阿尼卡诺夫大致懂得德国人说的话。他知道“工人”这个词。
“他伸出他那双起老茧的手说:我是工人,”阿尼卡诺夫忧郁地说,“可见他知道我们这里是尊重工人的,他知道他在跟谁打仗,但他还是打下去……”
特拉夫金从小接受敬爱工人的教育,然而他非处死这个莱比锡的排字工人不可。
德国人也感觉出了特拉夫金眼光中流露的这种怜悯心和这种坚决态度。他并不蠢:他是排字工,读过不少明智的书,他懂得站在他跟前的是些什么人。他看到自己就要死在这个年轻的、一对大眼睛充满怜悯心和坚决精神的林神似的美男子手里,不禁放声痛哭了。
第八章
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恐怕连他们自己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一切不相干的、一切过去的事情都已从记忆中消逝,即便有时候还浮现出来,也只是采取模糊的断片的形式。他们把全部精力贯注在任务上,他们念念不忘的只有任务。
阿尼卡诺夫和“鸽子”走在前头,特拉夫金和背着电台的谢苗诺夫在他们后面四十米光景。左面有一条公路跟这四个侦察员的前进方向平行,马莫奇金和贝科夫几乎是沿着公路旁边行走;在右首的森林边上,布拉日尼科夫为全组担任警戒。这是一个等边三角形,特拉金夫居三角形底边的中心,阿尼卡诺夫相当于顶点。有时他们发现了德国人,三角形便合拢来,推进得慢些,战士们甚至停下脚步,仔细听听夜间的音响。阿尼卡诺夫一发出鸟叫声,大家都在原地站住。
左面公路上常有汽车和履带式牵引车经过。可以听见德国人的歌声、德国人的咒骂和口令声。有时步兵走过,土兵们的谈话声听得那样清清楚楚,仿佛只要你一伸手就能逮住德国人,碰到德国人的脸孔,德国人燃着的香烟头就会烧着你。
特拉夫金毅然决定暂时不再捉“舌头”。他感到他插进敌军驻地的中心了。一个疏忽的动作,一声低哑的叫喊,都会招来这一群吵吵闹闹的党卫军的突然袭击。他知道“海盗”坦克师集结在这里,却不知道它的编制和意图。如果把部队、坦克和大炮计算一下,师的编制倒可以大致确定。至于指挥部的意图,却只有熟悉情况的德国人才能了解。侦察过火车站以后,必须捉到这样一个德国人。
可是特拉夫金这个稳妥的计划意外地给破坏了。他忽然听见左边发出音响,接着,马莫奇金从黑暗中出现,轻轻地报告:“这里有个德国人躺在大路附近。喝得醉醺醺的……”
特拉夫金朝“醉醺醺的”德回人瞥了—眼,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个德国人不小心闯入密林中,被马莫奇金推倒在地。昏迷过去,而且给解除了武装。
马莫奇金尴尬地分辨道:“他向我猛扑过来,叫我怎么办呢?”
没有工夫长久争论。他们抓住俘虏的手,快步钻入森林。
传来德国人呼唤失踪同伴的声音,在俄国人听来,这呼声是奇怪的:“呜—呜赫!……呜—呼!……”
“维利巴尔德!维利巴尔德!”
“本内克先生!……”
俘虏躺在湖边的草地上,马莫奇金给他喷了点凉水,甚至不惜从背壶中倒出些许家酿酒,灌进他的嘴巴。
马莫奇金喜眉笑眼的,尽在“自己的”德国人身边忙来忙去,又百般夸奖他:“嗨,这是地地道道的党卫军。这家伙什么都知道……您瞧,中尉同志,是个军官,的确是个军官!”
“鸽子”尤拉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德国人,懊恼地皱起小鼻子,哀叹道:“大家都抓‘舌头’,我可老也碰不到。”
“没关系,小鸽子,”阿尼卡诺夫不安地倾听着消失在远方的呼唤声,说道,“这种宝贝这里多的是。你能抓到的。”
党卫军上士的眼睛恐惧地望着特拉夫金。他身子发抖,结结巴巴说,他在党卫军第五坦克师“海盗”属下第九摩托化团“维斯特兰”服役。就是说,他招认的,正是马莫奇金从他口袋里掏出的土兵证上所写的。他接下去说,“维斯持兰”团包括三个营,每营四个连,各“重武器连“有许多六筒和十筒迫击炮。他的团里没有坦克,至于别的团有没有,他不知道。“海盗”师是从南斯拉夫调来的。师部设在离此不远的一个村里,但他不记得村名,因为他记不住俄文和波兰文名字。他只记得“莫斯科”和“华沙”。——他带着奇异的挑衅的神气说。
他挨了他的“保护人”马莫奇金一记耳光,马上失去刚才显出的镇静态度,野兽似的嚎叫起来。总之,他怕马莫奇金伯得要死,只要马莫奇金向他弯下身子,德国人就开始微微地哆嗦,哀求般地看看特拉夫金。
上土被抛进湖里以后,特拉夫金跟“地球”取得了联系。这一次听得很清楚,特拉夫金汇报了他已经查明的一切。
根据“地球”传来的声音,持拉夫金知道他们把他的情报当作一件意外的和很重要的大事。临了是一个妇女的声音跟他说话,特拉夫金听出她是卡佳。她祝他成功,祝他早日归去。
“我们热烈地拥抱您,”她结束道,由于激动和为他的成功而骄傲,她的声音发颤,并且,好像她说了什么与公务直接有关的话一样,加问道:“您了解我的意思吗?您怎么了解的?”
“我了解您的意思。”他回答。
天蒙蒙亮,侦察员来到一个小火车站附近,那里离他们要去的火车站还有七公里。这个小站是一座刷成黄色的砖造平房,周围是用粗大的松树原木修筑的双重壁垒。离小站不远的木质铁路小桥两边也有同样的工事防护营。德国人这样来保护他们的交通线,以免受到游击队的袭击。
通往小站的道路上停放着长长一列汽车,尾巴一直拖到这天早晨侦察员离开的那片森林跟前。在深沉的寂静中,可以听见站房里的电话铃声和德国人粗鲁的说话声。
在森林中漂泊两天以后,再看见伸向朦胧的远方的轨道、臂扳信号机和乌黑的铁路道岔扳子,是多么愉快啊。
阿尼卡诺夫发出事先约定的鸟叫声,让侦察员们停下,他自己却爬到末尾一辆卡车跟前,向驾驶室看了一眼。驾驶室空荡荡的。第二辆和张三辆卡车里也不见人影。车上几乎堆满了空面粉袋。
阿尼卡诺夫回到自己人身边,把情况报告特拉夫金。
“来装货的,”阿尼卡诺夫说,“正在等火车。”
特拉夫金也决定等火车。但是火车老不来。不大工夫,一群睡眼惺忪的司机从站房里蜂拥而出,懒洋洋地喧躁着,分头向各辆汽车走去。
特拉夫金根据在早晨的寂静中清晰可闻的谈话断片,知道汽车装货的地方不在这里,而在那个大站,并且就要出发了。他想了一会,决定只派两名侦察员前往大站,其余的留在这里等侯。大站上德国人太多,用不着拿所有的人去冒险。
他选定阿尼卡诺夫和贝科夫去执行这项任务,经过“鸽子”再三请求,才把他也派上。
“我们搭便车去,好吧?”阿尼卡诺夫干练地问。
他跟贝科夫和“鸽子”爬到末尾一辆汽车跟前,飞快溜了进去。阿尼卡诺夫用粉袋细心地盖好贝科夫和“鸽子”,然后自己也钻进粉袋中间,只留一个洞眼看东西,同时握住冲锋枪准备射击。
不久,一个德国司机不慌不忙地向卡车踱来。他坐上车,等到前面的车子一动,就拧开电门,踩了踩起动机。引擎突突突地响了。
车队顺着林间大道行驶。汽车在辙迹上颠簸。这样走了一刻钟光景,司机猛地刹住车。
阿尼卡诺夫听见德国人的谈话声,看到两个德国人钩住拦板,随即跳进车厢。侦察员总算幸运,那两个德国人大概不愿让面粉弄脏他们黑色的党卫军制服,所以始终坐在后面的拦板上,使自己离粉袋远一点。但这样的邻人毕竞讨厌。车子颠动时,粉袋下面的人体轮廓常常显露出来。阿尼卡诺夫已开始觉着不安。两个不邀自来的旅伴也许准备一直坐到车站,这可要造成严重的困难了。
但这时响起了可怕的喧噪声,卡车停下,周围乱哄哄的,坐在拦板上的德国人猛一翻身跳到地下。
阿尼卡诺夫立刻听见引擎的均匀的嗡嗡声,他也本能地低下了头。可是他终于恍然大悟,露出笑容:这是我们的飞机!
仿佛苏联炸弹不会伤害自己人似的,他快活地对两个从粉袋底下往外瞧的同志说:“伙计们,我们的飞机!”
飞机一共六架,在森林上方的低空盘旋,发出吓人的吼声。
阿尼卡诺夫四下看了看。德国人全躲到密林中去了。火车头报警的汽笛声清晰地传来。车站就在附近。
“跟我来!”阿尼卡诺夫命令道,于是他们都跳下车。
侦察员们从汽车与汽车之间溜过去,来到路旁一条排水沟,又从沟里蹿出来,快步进入一片森林。
但是他们待在排水沟的那一瞬间,被躺在那里的一个德国人发觉了。他吓得楞了一楞,然后才抬起头,用绝望的声调大喊:“伞兵!”
扬起一阵混乱的枪声。侦察员用冲锋枪还击了好几梭子。
阿尼卡诺夫冲过宽阔的林中空地,发现“鸽子”的脸变成了灰白色。“鸽子”倒在地上,小小的鼻子紧皱着。
“本来可以逮住那个德国人的……”他靠在阿尼卡诺夫宽大的背脊上,说道。
这是他负伤之后第一句话,也是他短促的生命中最后一句话。一颗爆破弹射进他心脏下面的地方。可怜的心脏还在跳动,然而越跳越弱了。此后他还清醒过一次,见过俯身向他的中尉的神色专注的脸孔,和马莫奇金热泪涟涟的大眼睛。
雷雨开始向森林袭来。长满嫩叶的橡树在阵阵狂风中呼呼作响,千百条细流像一群耗子似的在脚边奔窜。
特拉夫金一动不动地坐在垂危的“鸽子”跟前,等待再度去火车站的阿尼卡诺夫〔这一次他同马莫奇金一道〕归来。经过这件惨痛的事故以后,特拉夫金本不愿再把小组分成两股,但“鸽子”还没有断气,不能让他单独留在这里,而侦察工作又非做不可。
他试图跟“地球”取得联系.可是没有成功。也许是空中的电气在干扰。耳机里只听到疯狂的叫喊,有时又发出于涩的喀嚓声。
细流奔过脚边,大雨点落在肩上。暴雨从小鬼僵硬的脸上冲掉尘土和焦虑的痕迹,他的脸在黑暗中放光了。
阿尼卡诺夫和马莫奇金爬到紧挨着车站建筑物的地方。借着频频闪耀的电光,他们发现两列货车。在其中一列的平车上载有许多威力强大的巨型坦克,形成黑糊糊的一片。
火车头呼哧呼哧喘息着,喷出一团团蒸气,把火星子撒向轨道。在带刺的铁丝网围护着的仓库附近,人们往来穿梭,一面用讨厌的德语交谈。过后又响起哨兵的吆喝声,他们正从铁路路基上轰走一群背袋子的农家妇女。还传来这些妇女的叫喊和哭诉:“哼,鬼东西,哪儿也不让去……”
阿尼卡诺夫对自己不满。为什么他要钻进那辆该死的卡车?他不往那里钻,“鸽子”也许不会牺牲。他是个习惯于原始森林的西伯利亚人,干吗要钻进那辆汽车呢?……
德国人卸下坦克。他们显然在准备发动一次大攻势。至于在什么地方发动,却不知道。再抓一个德国人,才可以探听出党卫军属下的这个师的任务。
“他们德国人就在这里走动,”阿尼卡诺夫想.“不过他们中间有谁知道他们师的任务呢?如果抓到的是个可怜虫,还是什么也查问不出。”
两个枯瘦的德国人,身穿发亮的黑色大斗篷,引起了阿尼卡诺夫的注意。他趁着闪电的光亮,看见他们一会儿在一道,一会儿又分开。他们扯起嗓子,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在这里发号施令。这两个军官大概是停在附近仓库后墙边那辆轻便汽车上下来的。阿尼卡诺夫在大雨连绵中蜷做一团,心里却惦着“鸽子”:他还活着么?可怜他还躺在雨中。能结他弄到一件斗篷,像这两个鬼子穿的斗篷,该多么好啊。
“我们抓个军官吧?”阿尼卡诺夫问马莫奇金。
马莫奇金说:“可是中尉呢?他没有说要抓‘舌头’呀。”
阿尼卡诺夫仔细端详他的同志的脸孔。
“我们一转眼工夫就能办到,”他亲切地说,“然后马上回去。”
马莫奇金打了个冷战。他们俩要去对付成百个来回奔忙的德国人。两个人怎么能从这成百的敌人中间捉到军官?……他不禁哆嗦了。
阿尼卡诺夫却仍旧仔细打量着他,重复道:“我们一转眼工夫就……”
马莫奇金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又深深吸一口气,霍地欠起了身子。他欣喜自己能下定决心,于是在倾盆大雨中抬起头来,像害热病似的,开始急促地反复说:“动手吧,凡尼亚!……动手吧!行,凡尼亚。我们干得了。哪有干不了的?”
他们向汽车爬去,先钻过铁丝网,再隐藏起来。雨落个不停,沿着光滑的车身流下。
“这两个鬼子里头有一个是将军,照我看。”马莫奇金为了给自己打气,悄悄说。
“明摆着是将军,”阿尼卡诺夫轻声安慰他。
至少过了一个钟头,他们才听到脚步声。
一个军官说:“我们马上走吧。”
他胸口挨了阿尼卡诺夫一刀,倒下了。第二个被打昏了头,他把脸紧贴在马莫奇金猛烈起伏着的胸部,失去了知觉。
四周的德国人仍然在仓库和列车之间来回走动,在大雨连锦中紧缩着身子。
党卫军第五坦克师“海盗”是党卫军精锐部队中最精锐的师之一。
这个师包括第九摩托化团“维斯持兰”、第十摩托化团“日耳曼”、第五坦克团、第五自行火炮营和第五野炮团,它由赫伯持·希勒中将指挥着,挟着炫赫的头等技术装备,在这片广大的森林里秘密集结起来,企图用出其不意的奇袭,解除被俄国人封锁的科韦利城之围,把俄国人切成许多孤立的小股,迫使他们退到两条著名大河斯托霍德与斯特里方面,再予以歼灭。
最近,这个师以它常用的残暴手段,镇压过倔强的南斯拉夫。
在人员上大大加以补充,又获得六十辆被施佩尔部长先生誉为“坦克之王”的新型“虎式”坦克以后,“海盗”师总共拥有一万五千人之多。指挥各团的是屡次为元首表扬过的米伦康普中校、希特勒的前任私人副官加尔盖斯中校和其他希姆莱式的豺狼,他们在国社党和军队里占着显要的职位,全是些幸运而残酷的阴谋家。
紧接在“海盗”师后面,由尼克尔中将指挥的第三四二掷弹兵师准备从法国开到这个战区来,它也是一个精锐的师,虽然并不那么煊赫。它的当前任务在扩大党卫军的战果。
所有这些军事活动都是极端秘密地进行的。
“俄国人冲到我们总督管辖区大门口来了,”希勒中将的后台,党卫军军长冯·德·巴赫在柏林附近的普福恩岛私邸接见希勒时,对他说道,“这会引起什么后果,希勒同志,您是明白的。这意味着欧洲一切反德势力会猖獗起来,也许还可能使英、美采取行动……元首认为您的作战具有头等意义。大本营要求对这次重新部署严格保密。您要实行各种预防泄密的办法。”
现在,希勒把他的师集结在科韦利城西面昏暗的森林中,等待下一步的命令;他对于交给他的作战任务,自信一定能顺利完成。他当然也知道,他的师已经完全不是一九四○甚至一九四三年的那个师。必须放弃清一色种族的原则。说来可悲,在师里服役的既有荷兰人和匈牙利人,甚至也有波兰人和克罗地亚人了。尽管这些外国人都是经过考验的新秩序拥护者,但他们毕竟属于异族血统,毫不关心帝国的利益。此外,在体格上也必须放弃挑选从严的原则。师里的士兵,黑衫卫队的战士,早就不是那种从全德国精选出来的、几乎两米高的巨人了。现在碰到的尽是可怜虫,看看都讨厌。
中将检阅“日耳曼”摩托化团的时候、不胜惊恐地发现一些瘸子和独眼龙,甚而还有一个驼背,矮小瘦弱的士兵占全团半数以上。不错,这已经不是挟着火与剑冲过荷兰和法国,直抵高加索山脉,可以任意杀人越货的气焰万丈的希特勒雇佣兵了。
赫伯持·希勒得意地回想起当年的威风,现在看来,那似乎是非常遥远的事了。他最喜欢高加索,这片南国胜地比瑞士壮丽得多。有一段时期,中将先生甚至梦想捞取这个丰饶山区的省长或总督的安适位置,并且通过元首智囊团中自己的后台,就这个肥缺作过试探。可惜由于那举世皆知的局势的关系,他不能不很快丢掉了他的梦想。
说也奇怪,在这个春天的日子里,从大清早起,他便感到惴惴不安,首先是敌机的出现。它倒没有轰炸,可是侦察了一番。俄国飞机巡视过森林,沿铁路线来回飞行多次,在卸货的大站上空盘旋了老半天,虽然军队伪装得挺好,但俄国人对这些地方加强侦察的事实本身,却引起了他的不安。
当他知道本内克上士夜间行路时在湖沼地区被人架走的消息,他的不安变得更加明显了。这本内克出生在梅克伦堡,是一个老兵和“维斯特兰”摩托化团最勇敢的军人之一。经过长久的寻找,他的尸体才被发现在离师部驻地八公里的小湖里。上士先生的心口结捅了几刀,脑袋也被一件笨重的家伙砸烂了。
紧接在这个发现之后,苏联轰炸机就来袭击师部所在的村庄。中将把这次空袭跟本内克的被杀联系在一起,是不足为奇的。他赶紧将师部转移到森林里去,下令围上三道带刺的铁丝网。
傍晚,正当军医林德曼上尉向中将汇报解剖上士尸体的结果时,“维斯持兰”摩托化团来了个报告,说在离维利巴尔德·恩斯持·本内克上士惨案的出事地点不远之处.士兵们搜索森林的时候,从稠密的榛树丛中、一堆树枝底下,找到一具尸首。原来是一三一步兵师的上等兵卡尔·希勒的遗体〔他跟“海盗”师师长同姓,这件事又使中将先生深感不快〕。
晚些时候,“日耳曼”摩托化团团长米伦康普中校打电话来报告,他的士兵跟一批来历不明、身穿绿衣的神秘人物交战过,两名列兵格斯纳和迈斯纳受伤,格斯纳恐怕还有生命危险。中校又禀报一件怪事,说士兵们都异口同声地讲,这批陌生人身上撤满了……雪。
中将下令仔细调查这些事件,坚决搜寻那批来历不明的人,为此要从每个营里调出一个连,并要动用本师的整个侦察支队。
中将听说士兵中谣传这一带出现了“绿衣幽灵”或“绿鬼”,闹得人心惶惶,这使他恼火极了。
希勒中将不信什么虚幻的幽灵。他唤来主持侦察和反间谍工作的维尔纳大尉,开导说:战争中没有幽灵,只有敌人,他吩咐维尔嫡亲自指挥搜捕“幽灵”的战斗。
这天夜间,在当时有个坦克团下车的车站上,约莫在中将亲自视察车站以后两个钟头,迪莱少校被杀死〔“迪莱”和希勒先生本人的姓氏谐音,这又使他感到厌恶〕,师军需处负责人之——阿图尔·文德尔大尉也给架走了。可怜的迪莱少校是刀子捅死的,捅上去的力量那么大,少校的身体都给捅穿了。这件事几乎是在车站上大批官兵众目暇映之下发生的啊。
中将下令把步哨长和哨兵禁闭半个月,又唤来维尔纳大尉,痛骂他对侦查坏人不够卖力。
多半是由于路基陈旧而酿成军火列车翻车,“日耳曼”团三名士兵团饮食恶劣中毒,该团两名逃兵溜得不知去向,据传闻,这一切事故都该归咎于“绿衣幽灵”的活动,这时已难于分辨真情与虚构、无谓的谣言与确凿的事实了。
中将为可能产生的后果担忧,所以命人报告军部和中路集团军司令布施元帅说,俄国人偷偷地派了一支从事侦察与破坏的部队到德军后方来,因为一三一步兵师玩忽职守,这支部队竟得以潜入“海盗”师的驻地中心,大概把这次重新部部属的目的和任务摸清了。
经过一番考虑,中将先生又写了一封信。信给柏林的冯·德·巴赫上将,以博得这位后台的欢心。同时,万一战事失利,也能保证有人给自己撑腰。柏林的后备队有不少将军赋闲,他们都在盯着希勒先生的职位。
第二天傍晚,中将饭后躺下休息的时候,猛烈的电话铃声惊醒了他。
维尔纳大尉向他报告。刚才有一排士兵跟“绿衣幽灵”交火。这个排由阿尔滕贝格中尉指挥着,根据师长的命令搜索周围的地区时,在森林边缘发现一座孤单单的板棚。有几名士兵走进板棚,但是不见人影。幸亏中尉警觉性高,才在板棚的顶楼上找到“绿衣幽灵”。是的。他们在那里。可惜他们向阿尔滕贝格那个排扔了几颗手榴弹,歼灭了中尉本人和七名士兵,就逃之夭夭了。不过,第一,该地区所有的部队得到警报后已经行动起来,对“绿衣幽灵”展开真正的追击,结果可望生擒或歼灭他们;第二,这批强盗中的—个落到了士兵手里。不,不是活的,是阵亡了的,真可惜。
希勒考虑一下,便命令备车,由—辆护卫坦克陪同,前住出事地点。
维尔纳大尉和侦察支队的党卫军分子在森林边缘,靠近焚烧中的板棚的地方,迎接中将。
希勒没有答礼,默默地走向阵亡的敌人。这是一个年轻的俄国人,不超过二十三岁,生有平直的亚麻色头发,两只睁得圆圆的、毫无表情的大眼睛平静地望着中将先生。在绿色外衣〔“苏联侦察员的夏季战地制服。”中将断定。〕里面,穿着褪了色的、佩带苏联下士肩章的红军军便服。
在不远处,八个党卫军分子列队似的并排躺着,双手交叉在胸前。中将先生皱了皱眉头,想道:这八个人当中倒有五个瘦弱的矮子……这也算黑衫卫队——党卫军的士兵!……
特拉夫金不知道,他竟给这么多德军高级将领惹来了一大堆麻烦。侦察员们排成三角形踏上归途的时候,虽然也间或看到一群群党卫军东奔西窜,还听见他们彼此呼应的声音,但是并没想到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只当是党卫军在作战斗演习。
来到德军后方的第四天傍晚,侦察员们发现一座孤单单的板棚。特拉夫金决定让战士们休息个把钟头,顺便用无线电跟“地球”联系一下。为了预防不测和便于观察四周的地区,他们沿着一架糟朽的小木梯登上板棚的顶楼,木梯差点儿被笨重的阿尼卡诺夫压断了。
特拉夫金调整好电台的频率,甚至及时跟“地球”交换过呼号以后,猛听得站在板棚屋顶上一个窟窿旁边放哨的布拉日尼科夫一声叫喊。特拉夫金走到他跟前,看见二十来个党卫军士兵排成散开队形,向板棚走来。
特拉夫金唤醒刚刚昏然入睡的战士们,可是要跳下楼去,逃入森林,也许已经太晚。党卫军正在步步逼近。有四个人走进板棚,拨拨那里的粪堆,出去了,但立刻又回来,其中的一个开始爬上腐朽的楼梯,轻轻地埋怨和咒骂着。
特拉夫金一手握一支手枪,定了定神。屋顶有许多窟窿和裂缝,所以顶楼十分明亮。他比从前任何时候更仔细地看看他的战士。他们的模样挺可怕,胡子拉碴,形容憔悴,眼窝深深的,站在那里准备决一死战。糟朽的楼梯吱吱嘎嘎直响,那德国人低声咒骂着。
这时突然响起了可怕的轰隆声。原来阿尼卡诺夫从屋顶的窟窿里,对准板棚附近站成一团的党卫军扔了反坦克手榴弹。同时,布拉日尼科夫抡起冲锋枪,把刚从顶楼楼梯口冒出来的党卫军分子的脑袋砸了花,跳下楼去,其余的人也跟着纵身一跳,扬起一阵尘土和碎石。
特拉夫金怀着瞬息即逝的赞赏心情,想到阿尼卡诺夫的主意——用手榴弹轰散站在外边的敌人,打开一条退路。从侦察员的观点看,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收拾板棚里的三个党卫军分子倒容易,他们被爆炸声吓了一大跳,在昏暗中根本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侦察员们在德国人的子弹和哀号以及失之过迟的德国手榴弹爆炸声的追随下,顺着茂密的云杉林逃跑了。最初特拉夫金没有发觉布拉日尼科夫不在,正像他没有发觉阿尼卡诺夫和谢苗诺夫挂了花一样。关于布拉日尼科夫是阿尼卡诺夫在飞快的奔跑中喘着粗气告诉他的。阿尼卡诺夫看见布拉日尼科夫逃出板棚时倒下了。
追击没有停止。似乎四面八方都有人向他们穷追。枪声和叫喊在整个森林中引起洪大的回响。然后又传来狗吠声。然后是右首某处摩托车的嘟嘟声。背部受伤的阿尼卡诺夫呼哧呼哧喘息着。谢苗诺夫越来越跛得厉害了。
大雨冲洗过的森林散发着醉人的芳香。从吸满水分的树叶和青草上,再也感觉不到带有严冬气息的四月的凉意。真正的春天就这样来到了。和畅的惠风仿佛也让过去的大雨洗净了似的,它轻轻地吹动着这无数翠绿的草木,发出饱含春意的沙沙声。
闹哄哄的追击停息下来,人们连忙给伤员包扎伤口。马莫奇金从怀里掏出最后一背壶酒,胡乱摇了几摇。家酿酒只剩了一点点。他把背壶递给阿尼卡诺夫。
这时才弄清楚,原来背在贝科夫身上的便携式无线电台中了十枪,打瘪了。它救了贝科夫的命,但是它本身已变成废物。贝科夫用冲锋枪的枪托将他的救命恩人砸得稀烂,碎片扔在灌木丛中。
他们慢慢地走着,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似的。
马莫奇金在后面跟特拉夫金同行,他突然说:“请您原谅,中尉同志。”
他懊悔地锤自己的胸口,也许还掉了眼泪〔昏暗中看不清〕,同时哑着嗓子轻轻说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怪不得我们那里的渔夫相信报应,差不多总是灵验的。我没有把那两匹马送回村上,租出去换点吃的……”
特拉夫金一声不响。
“请原谅,中尉同志。要是我能平平安安回去……”
“能平平安安回去就进劳改队。”特拉夫金说。
“我进去!高高兴兴地进去!我早知道您要这么说的!知道您反正要这么说的!”马莫奇金热情地叫道。他紧握着特拉夫金的手,几乎像歇斯底里一样,进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激和忘我的爱。
追击的声音又离得非常近了。侦察员们躲藏起来。两辆装甲车从旁边轰隆轰隆飞驶而过,之后复归寂静,于是他们继续行走。阿尼卡诺夫笨大的身姿在前面若隐若现。他用有力的双肩推开树枝,徐徐前进着,他费了好大的自制力,才摆脱痛苦的半昏迷状态。
也许,只有生活经验丰富的他才能揣测出,已经来到的宁静是个假象。虽说他并不知道,党卫军“海盗”师的整个侦察支队、以急行军速度赶来的第三四二掷弹兵师各先遣连、第一三一步兵师的后方部队都钉在他们背后穷追,他也不知道,电话铃一直在得啷啷地响着,电台在不断地用粗暴的密码式语言交谈;然而他感觉到,他们四周广大的围剿圈越缩越小了。
他们有气无力地走着,不知能不能返防。但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集结在这片森林里、企图偷偷给苏军一记打击、冠有令人生畏的“海盗”之名的精锐的师,是注定要灭亡了。汽车、坦克、装甲运输车、那个戴着凛凛闪光的夹鼻眼镜的党卫军分子、那两个用大车运送活猪的德国人,总之是,所有这些贪吃的、乱喊乱叫的、把周围的树林弄得污七八糟的德国人,所有这些希勒、米伦康普、加尔盖斯们,所有这些钻营者和弹压者、绞刑吏和刽子手,都在沿着林间大道直接奔向自己的末日,死神已经把它惩罚的手。伸到这一万五千个脑袋上来了。
跟“星”保持联系的电台设在一座孤独的掩蔽部。梅舍斯基少尉不论白日黑夜,都在这里度过。他差不多没有睡过觉,只是间或低下头来,昏沉沉地迷糊一下。但就在那时候,他的耳朵也仿佛能听见无线电特有的啪啪声,他猛然醒来,眨动着长长的睫毛,懵里懵懂问值班的无线电兵:“对方好像说话了吧?”
参加工作的无线电兵有三个。可是卡佳交班以后还不肯离开。她跟梅舍斯基并排坐在一张窄小的板床上,用晒得黑黑的双手托着她长满金发的脑袋,等待着。有时地突然气虎虎地跟值班人员发生争吵,怪他没有找到“星”的波长,她从他手里抢过耳机,于是掩蔽部低矮的顶棚底下便传出她那轻微的、祈求的声音:“星!星!星!星!”
在接近“星”的波长的地方,有人喋喋不休地用德语唠叨着,稍远一些,是强大的、永远不眠的、不可摧毁的莫斯科在说话、唱歌和拉提琴。
师长每天来掩蔽部好几次。侦察员们常在烘谷房和掩蔽部之间来回奔走。布戈科夫中尉天天来,有时候跟梅日多夫少尉一起。他在墙边站上个把钟头,默默地看一看值班无线电兵的工作,又走掉了。
李哈乔夫少校经常坐在掩蔽部,从值班人员手中拿过耳机听听。巴拉什金大尉有时也跑来待上几分钟。他站在小小的窗口,用指头敲着玻璃,哼哼他那著名笔记本上的歌曲。两位形影不离的大尉穆什塔科夫和古列维奇从前沿下来,也曾到这里看望。
文静和不起眼的、有几颗麻子、专注的眼睛上方生着一个凸额头的检察科侦查员叶西金大尉走近掩蔽部,向梅舍斯基问道:“您是侦察排长?”
“我暂时代理。”
侦查员说,他要查问几个与非法征用农民马匹案有关的人。他简单地叙述了案件的要点,又问梅舍斯基知不知道这种过失所造成的影响——降低红军在本地居民心目中的威信。
“所以,”侦查员不等梅舍斯基回答,又接下去说,“我必须查问一下参加过这次非法行为的侦察员,特别是特拉夫金中尉和马莫奇金中士。”
“现在他们不在这里。”
“一个也不在?”
“一个也不在。”
侦查员沉思片刻。
“可是我必须跟他们谈谈,”他说,“他们很快就回来吗?”
“不知道。”梅舍斯基慢吞吞地回答。
卡佳霍地从座位上站起,说:“大尉同志.您最好上他们那里去查问吧。”
“他们在哪里?”侦查员问。
“在敌后。”
侦查员用冷静的、毫无戏谚意味的眼光朝卡佳盯了几眼。
她用恶意的、扬扬自得的微笑顶住了他这逼视。
梅舍斯基也微微一笑,但是他突然想:如果上级命令此人到敌后去查问,他一定会去。
第三天,“星”开始说话,——这是特拉夫金越过前线以后第二次。
特拉夫金没有使用密码,一个劲儿重复道:“党卫军第五坦克师‘海盗’集结在这里。第九摩托化团,‘维斯特兰’的俘虏供出,党卫军第五坦克师‘海盗’集结在这里。”
接着,他汇报了“维斯持兰”团的编制和师部所在地,而且着重说,部队只在夜间卸货和走动。
他又重复、重复了无数遍:“党卫军第五坦克师‘海盗’集结在这里,秘密集结在这里。”
特拉夫金的汇报在师里引起了轰动。当谢比钦科上校亲自把这些情报打电话告诉集团军司令员和谢苗金上校时,集团军司令部也翻腾起来。
加利耶夫中校忙于回答军部、集团军和邻近各师打来的电话,简直忘了睡觉。他马上不再怕冷,将他那件毡子斗篷抛在——边,变得声大气粗,又严格又快活了。“加利耶夫嗅到德国人啦!”大家这么谈论他。
与此同时,人们用篮铅笔在几千幅地图上标明了“海盗”师集结的地区。这些情报被当作一种紧急报告,从集团军司令部达到方面军司令部,又从方面军司令部送到莫斯科最高统帅部。
如果说,在师里和军里,特拉夫金的情报被看作一个特别重要的事件的话。那末,对于集团军司令部,他的情报虽然也有重大意义,却完全没有决定意义了。集团军司令员下令对可能遭受党卫军打击的各个师予以补充,并且将后备队调往危急地段。
方面军司令部把这些情报记录在案,认为这是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它再一次证明了德国人对科韦利据点的兴趣。方面军司令部命令空军去侦察和轰炸指定的地区,又给某集团军增加几支坦克和炮兵部队。
在最高统帅部看来,“海盗”师也好,归根到底说,这整个广大的森林地区也好,都不过是一只小蚊子罢了。但统帅部立刻明白这件事后面隐藏着一个更严重的东西:德国人企图来一次反扑,阻挠我军向波兰突进。于是,加强方面军的左翼,把统帅部后备队的一个坦克集团军、一个骑兵军和几个炮兵师调往左翼的指示发出了。
这样,特拉夫金周围的圈子扩大了,它借着电波的帮助,沿着大地伸展开去,一直达到柏林和莫斯科。
对于谢比钦科那个师,这些事件的直接结果是:调来一个坦克团和一个近卫迫击炮团,大量补充人员和技术装备。侦察员们也获得了补充。
梅舍斯基开始加紧练兵,并用半天时间在前沿监视敌人。布戈科夫率领他的工兵在前沿前面的地区布雷。李哈乔夫少校整天忙于领取新的电台、电话机和电线。谢比钦科上校去到自己的观察所,从那里指挥部队作战。不知为什么,他变得年轻而又严厉,像他在—场大战以前常有的情形—样。他认真地长久研究着刚刚送来的新地图,这些地图差不多包括了整个波兰,直到维斯瓦河为止。一九二○年,他作为布琼尼骑兵第—集团军的一员,一度到过这些遥远的地方。
孤单单的掩蔽部只剩下卡佳一个人了。
特拉夫金在无线电中对她那最后几句话的回答意味看什么呢?当他说“我了解您的意思”时,只是一般地为了照例证实他从无线电中听到的话呢,还是在话里加进了特定的隐秘涵义?这个想法比任何其他想法更让她激动。她觉得,他被致命的危险包围着,变得比较温和,比较通达人情常理了。他在无线电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这种转变的结果。她挺满意自己的设想。她向助理军医乌雷贝舍娃要来一面小镜子,照了一照,努力给她的脸孔添上端庄凝重的表情,像一个英雄的未婚妻所应有〔她甚至大声念出了这三个字〕的那样。
然后她丢开镜子,重新对着喧噪的无线电,随着情绪的变动,温柔地、或喜或忧地反复叫道:“星!星!星!星!”
那次通话后两天,“星”忽然又有了反响。
“地球!地球!我是星。你听得见我的话吗?我是星。”
“星!星!”卡佳大声叫道,“我是地球。我在听你说呀,我在听你说呀!”
她伸出一只手,把掩蔽部的门大大敞开,希望叫一个什么人来分享她的快乐。可是周围连人影也没有。她抓起铅笔,准备记录。然而“星”说了一半就停住,不再往下讲了。卡佳通宵没合过眼,但是“星”始终一声不响。
第二天以至更往后,“星”还是沉默着。梅舍斯基、布戈科夫、李哈乔夫少校,以及接替被免职的巴拉什金的新任侦察科长亚克维奇大尉有时分别来掩蔽部看看。但是“星”仍然一声不响。
卡佳迷迷糊糊地整天把无线电耳机紧贴在耳朵上,各种怪涎的梦境和幻象隐约浮现在她面前:特拉夫金穿一身绿色伪装衣,脸色非常苍白;马莫奇金现出双重姿影,脸上带着痴呆的微笑;她的兄弟略尼亚不知怎么的也穿着绿色伪装衣。
她清醒过来,吓得直哆嗦,因为她可能没有听见特拉夫金的呼唤,于是她重新对着送话筒说:“星!星!星!”
传到她耳中的只有远方的炮兵齐射声、会战开始时的轰隆声。
在这些紧张的日子里,李哈乔夫少校迫切需要无线电兵,可是他又不敢叫卡佳撤离这架电台的值班处。因此,她坐在孤独的掩蔽部,几乎被人遗忘了。
一天夜里,布戈科夫来到掩蔽部。他带来特拉夫金的母亲给特拉夫金的一封信,刚从邮局奇到的。母亲写着,她找出一本厚厚的红色封面的物理学〔他所喜欢的课程〕笔记簿。她要好好保藏这本笔记簿。他将来进大学,这笔记薄对他很有用。真是一本出色的笔记。老实说,它简直可以印出来当教科书,——关于电和热的部分记得那么精确而且恰当。他显然爱好科学工作,这使她很欣慰。顺便提一句:他还记得他十二岁上发明的那座灵巧的水力发动机么?她找出那些图纸,还跟克拉娃姑妈拿来大大逗笑取乐了一番。
布戈科夫念完信,朝电台弯下身子,鸣呜咽咽地说:“希望战争快点结束……不,我不累。我不是说我累了。我只是觉得应该停止杀人。”
卡佳恐惧地猛然想起:她坐在这架电台旁边,不断地向“星”呼唤,也许是白费气力。星陨落了,熄灭了。但她怎么能离开这里?如果他说起话来,可怎么办?如果他是隐蔽在某个森林深处,可怎么办?
于是她仍然充满着希望和坚定不移的顽强精神,等待着。谁也不再等待了,她还等待着,好在攻势开始以前,谁也不敢撤掉这架电台。
尾声
一九四四年夏天,我军摧毁了日渐衰弱的德寇的抵抗力,在波兰国土上挺进。
谢比钦科少将乘坐他的吉普车,迫上了一群侦察员。他们身穿绿色伪装衣,一个紧跟一个,沿着路旁走去,他们机灵警觉,随时准备消失和隐没在寂静的原野森林中、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和黄昏时分若隐若现的阴影里。
将军认出那个领头的侦察员是梅舍斯基中尉。他停下车,像平常看见侦察员的时候一样,脸上光彩换发,问道:“怎么样,我的雄鹰?华沙就在眼前。看到了吧,离柏林才五百公里!小意思,很快就可以打到那里!”
他仔细打量着侦察员们,后来却坠入一种伤心的回忆之中。他本想再说点什么,结果突然咽了下去,只是挥挥手:“好,为你们祝福,侦察员!”
汽车开动了,侦察员们站了一会,又向前迈进了。
作者、译者简介
作者简介:
埃马努伊尔·亨里霍维奇·卡扎凯维奇,苏联俄罗斯作家〔一九一三年~一九六二年〕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星》〔一九四六年,获一九四八年度斯大林奖金〕、《蓝色的笔记本》、《草原上的两个人》,长篇小说《奥德河上的春天》〔获一九五○年度斯大林奖金〕、《路过的房子》等。
译者简介:
蒋路,男,一九二○年生,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主要译有:屠格涅夫《回忆录》、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布罗茨基主编的三卷本《俄国文学史》〔合译〕、卢那察尔斯基《论文学》、巴纳耶娃《回忆录》〔合译〕等。
完稿于:2003.5.09
刊载于:2003.7.30